护国军进驻定远老县城。朱平槿没有四处查看城防,没有进行战后总结,也没有审问俘虏。他把防务等事宜丢给了罗景云、尹家麟、朱平杸等人,寻了个空旷的大宅院,便把自己关了进去,身边只留了个曹三保。

    天色已晚,曾经精致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充满着一股幽暗。里面家俱全无,只剩了一张硕大的床架。想来这张床架没法搬走,只好被主人遗弃了。朱平槿半躺在床上,一边往肚子里补水,一边任凭曹三保捶腿。

    朱平槿放下水筒,用手指勾了勾,让曹三保近前说话,然后轻声问道:“曹伴伴,你跟着本世子多少年了?”

    曹三保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该会来。想到这里,他的嘴唇和手脚都哆嗦起来。

    “你素来忠谨,本世子是知道的!本世子从小到大,你都在陪在身边,本世子从未将你视为外人。”

    见曹三保紧张得不得了,朱平槿先说句话宽宽他的心。

    “本世子也知道,开始母妃并不放心。毕竟本世子的作法太出格了:领兵、养士,哪一条被朝廷抓住了把柄,都是赐死的结局!可如今本世子已经打开了局面,朝廷就算知道了,想办本世子还要看闯献和蜀地百姓答应与否!本世子料定,朝廷终究还是无可奈何!你瞧瞧,锦衣卫李存良等人,先前也闹腾过几日,这次出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听从本世子调派,跟着步兵大队慢慢前来?不审时度势,则宽严皆误。如今天下之势,便是剧变将至!本世子如此这般,也不过保家保身而已。母妃还要理解儿子才对!”

    曹三保已经跪下了,他的身子匍匐地上,双肩颤动,显然在无声地哭泣。

    “子不言父之过,孝道也!”朱平槿接着道,“但那是在外人面前!我们自己心里要一本明账!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应该清清楚楚!父王之举,亡国丧家,早晚之事!本世子改弦易辙,弃风月而舞干戈,那也是莫奈何,母妃又岂不知道?”

    “王妃娘娘疼爱世子,于天下父母一般,别无二致,世子爷千万莫要误会!”曹三保终于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王妃娘娘之所以不回成都,那是别有苦衷!王妃娘娘下了严令,奴婢实在不敢说,请世子爷见谅!”

    “你不用说,而且永远不能说,说了便要死!”朱平槿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要知道,你必须一辈子为母妃背负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

    “奴婢深受娘娘大恩,奴婢愿永远保守秘密。”

    “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朱平槿跳下床榻,穿了鞋在地上走来走去。

    “将来一定会有人拿此事兴风作浪!你要有心理准备,或许本世子也救不了你!”

    “奴婢愿为王妃娘娘和世子爷肝脑涂地!”

    “好吧!既是你自愿的选择,本世子只好成全你。”朱平槿道,有些感慨。

    他来自一个父母夫妻兄弟姊妹打官司争房产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忠诚已经绝迹了。即便是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用,也要用担保来确认!

    这样的忠仆,难能可贵。不仅要留着,还要褒奖!

    朱平槿扶起了曹三保,对他道:

    “你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子嗣。可那范质朽木之质,实在是扶不起来。本世子已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你另选一人。看上了谁,本世子便下旨,赐为你继子,改了你的姓,为你承嗣香火!”

    “奴婢谢世子爷大恩!”曹三保已经泣不成声,“奴婢请世子爷做主!”

    “本世子倒有一人很喜欢,过继到你身边再合适不过:情通局通信科长段仁轩。”

    朱平槿站在曹三保面前,一条条讲理由:“他是本世子在人市买来的孤儿,姓甚名谁、父母姊妹都不知道。连自己年龄也不知道。这段姓是人贩子所取,老二也是人贩子所排,仁轩两字乃本世子所赐。他如今当了通信科长,过手的全是机要,最讲究的便是忠谨。他跟了你,你正好可以带带!”

    通信科长,那是世子身边最信任、最重要的角色。世子把段仁轩过继给曹三保,了却他一生夙愿,曹三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欲跪地再拜,世子却拉住他开始吩咐重要的事情。

    “曹伴伴,本世子现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候,一个张维便够了。你明日便启程回成都,协助罗姑娘。虽然本世子明发旨意于府内外,可她毕竟没有朝廷名分。本世子怕有些人不肯安分,借着本世子不在,趁机兴风作浪。你王府、官府和王庄三头都熟,还有曹老公公帮衬,这样便可帮着罗姑娘稳定内外局面!你先与罗监军到顺庆府,告诉李四贤这般……然后再到王府,告诉罗姑娘……最后到母妃那里,亲口转达本世子之意:

    母妃既是本世子嫡母,更是本世子生母。没有母妃生养之恩,便没有本世子今天!本世子以仁孝治蜀,即便母妃干出了天大的事情,本世子也会一体承担!”

    ……

    黑暗之中,朱平槿压低声音,一条条交待曹三保。曹三保听了,复述无误,忙道记下了。

    隔壁院子传来了士兵们的大声喧哗,定是他们喝高了。

    岳池水边的战斗结束后,朱平槿本想狠狠批批第十营那帮亲兵,但他转念一想,气可鼓不可泄。他们首次参战,既没逃跑,也没打输,能打成这样实属不易。再说他们还死了数人,伤了三十余。这个时候痛批他们,效果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朱平槿不仅没批他们,反而还发了一些酒肉,让他们高兴一晚。

    “我那鸟大哥,牛皮哄哄,刀法稀松!松林山那晚,若是本将出马,定然不会输给陈有福!”

    夜暗之中,一个汉子扯起粗大的嗓门高声叫喊。

    “如何?你们亲眼所见,我冯家祖传刀法三十六式,那不是吹得!想当年,我家老祖宗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就是凭着这手好刀法……”

    朱平槿一听声音便知道,隔壁吹牛打  炮的是冯家老二冯如豹。他今日大大露了脸,不吹上三天三夜是不会消停的。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拍拍曹三保的手膀,一言不发钻到床上去了。

    曹三保小心为主子盖上被子,这才小心翼翼退出门去。他转身向园中昏暗中一挥手,便有小太监张维和几名警卫围了过来。

    曹三保低声骂道:“世子爷休息了,叫隔壁那几个混蛋小声些!世子翻年才十六,就这么着为了祖宗江山社稷奔忙,他容易吗?”

    一名警卫连忙应声出去。张维则走进朱平槿的房间随侍。曹三保见着一切安排妥帖,这才走入厢房。

    他合上门,轻轻背靠房门,大股泪水涌了出来。

    娘娘担惊受怕这许久。听见世子的话,终于放了心,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世子赐嗣,那也是天大的喜事。一定要尽快禀报干爹,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好歹,曹家终于有了条可以传下去的血脉!

    还要请他老人家出面,先把府里那些不老实的太监宫女镇一镇!

    不老实的只有太监宫女?曹三保摇摇头,不一定。

    ……

    护国军出击部队在定远老城夜宿一晚。第二日拂晓,嘉陵江上游便飘下来几条大船,里面满满的全是人。原来是邓四维率领的两个火铳连增援上来了。

    邓四维率领的两个火铳连不需要与别的连队混编,没在金堂县停留,所以提前到了顺庆府。到了顺庆府,浪费了大半天时间等船,昨晚上才起航。

    邓四维还带来了舒国平、孙洪和贺曾柄的信。

    三人奏报,他们已率总部人员到达到顺庆,不久就会到合州与世子汇合。按脚程计算,动员的后继部队还要等三天,即腊月十日才能到顺庆府。

    他们按照朱平槿的指示,已将第八营编满,又将一营四个连拆散,作为骨干分别编入了四个新营,番号为护国军第一、第九、第十二和第十三营。成都府其余九个县护庄队参战连全部编入这四个营。其中第一营编满,其余三个营差一个连缺额。汉州三个参战连则仍由陶先圣指挥,暂时不编入各营。

    关于这六个营的分配,三人的意见是:

    将第八、第九营和杂谷营编入陈有福和罗景云的第四团,统一指挥四个营和蓬州、营山两个大队的兵力,形成从蓬州到渠县的北线机动部队。鲁印昌相应改任第四团副团长。

    第一团指挥第一和第十营,掩护顺庆府以南的嘉陵江防线。

    将第十二和第十三营编入宋振宗指挥的第三团,统一指挥第三团四个营的兵力,形成以合州为支点的南线机动部队。

    陶先圣指挥汉州三个连暂到顺庆府集结,听从世子调遣。

    听闻三人计划,朱平槿立即下旨批准。但朱平槿否定了陶先圣的集结路线。

    陶先圣的三个连到达回马镇,不要过涪江,而是立即以防贼平叛为名义,顺涪江而下,进驻下游两岸的安居、铜梁、大足三县。并以这三个连为基础,组建渝西护庄总队,陶先圣代理总队长,暂直属于世子府。

    朱平槿还命令,王大牛的部队在平息西充之乱后,不要急于回军射洪,而是北进至保宁府南部县以西整补待机。四川官军虽对巴州发起了三路进攻,但依四川官军的一贯尿性,很难让人放心。王大牛进至保宁府南部县,可以在必要时充作官军的预备队,防止那里冒出什么幺蛾子。

    骑兵一营一连在高知聪兄弟的率领下,天亮后护送罗景云重新返回顺庆府,作为第四团的骑兵预备队。陈有福和罗景云那里没有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部队,很难完成从蓬州到渠县广大地域的机动作战任务。

    遣走塘马,朱平槿重新睡了会儿。天亮后他要赶回定远,把昨天表现不佳的警卫连与天全土司骑兵营暂时混编,统一由高荣宣和李明史指挥。警卫连可以从天全土司骑兵那里学习骑兵战术;而天全土司骑兵可以从警卫连那里感受忠诚和纪律。炮兵战术也要继续研究。七斤大炮身管短,射程近,远距精度不佳,如何在阵前抗击敌人近距离集群冲锋,这是个新课题。

    天色大亮,除了十营三连留守,全军出动。两支部队会合,又打了胜仗,全军士气大涨。朱平槿骑上他的黄骠马,一马当先。欣长的世子旗在寒风中格外瞩目。

    三日之后,朱平槿还将赶到合州,再次与先期抵达合州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会合。那时,宋振宗的第三团两个营也该到达合州了。

    合州(今合川),一个在世界军事史中留下赫赫声名的城市。它不仅创造了一个军事奇迹,而且改写了世界历史。

    在合州城嘉陵江东岸十里之处,在那三江环抱的高高山巅上,伫立着一座人类战争史上最伟大的城垒——钓鱼城。这座钓鱼城,在横扫欧亚大陆无敌手的蒙古铁骑四面围攻下,坚持了整整三十六年。在此期间,守卫者打死了蒙古帝国的大汗蒙哥,直接导致了蒙古帝国的分裂,间接终止了蒙古军队在欧洲的胜利大进军,从而挽救了整个基督教世界。

    这座山巅之城,直到证实了陆秀夫负帝跳海,南宋已经灭亡之后,才以城中百姓不受伤害为前提,放下了武器。

    蒙古军队曾经被西方基督教世界惊恐地称之为“上帝之鞭”,意即上帝对他们的惩罚。然而,这支“上帝之鞭”,却在中国四川合州的钓鱼城下折断。

    钓鱼城保卫战的伟大胜利,证明了中国的儒学,并不是一种懦弱的学说。证明了中国的民众,并不是一个懦弱的群体。证明了中国仁义为本、以礼治国的治国治世理念,以和为贵的人际交往思想,并不见得就会输给残暴的、嗜血的狼性。

    一个高阶的文明,他可能会暂时会被一个野蛮民族所征服。但扎根于普通百姓心中的文明种子,却绝不会被屠刀所湮灭。一旦春雨滋润,他就会重新以百姓为土壤,生根发芽,直至再次站上世界文明之巅。

    朱平槿要去的地方,就是合州。

    合州,是他再出发的基点。

    如今他的使命,是清除隐藏在这个文明体系中的最大缺陷——对善良的自卑,对残暴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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