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呵呵一笑,顿时就把对面那书生窘住了。

    扇面,人家不仅有,而且有几幅;不仅有扇面,而且还有挂轴;不仅有唐伯虎的,而且还有祝枝山和文征明的。这明显就把自家给比了下去。

    那书生本想就此认输,把扇子递过去,可一见周围那么多乡亲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顿时又有了勇气。

    他扇骨一敲脑门,想出个主意:“既然汝也懂些诗画,想来也是读过书的。既然读过书,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这样可好?你们是骑兵,动作快。我们是步行,跑得慢。你们先后撤一里。等我们撤远了,你们再来搬拒马!”

    李明史不干了,官军要过路,竟要先撤退!他大声吼道:“你这书生好不讲理!凭什么要……”

    朱平槿挥手制止李明史。

    这书生蛮机灵的,他一定是担心自己看到些什么,这才要求官军先撤远,好为他们自己溜之大吉赢得时间。

    朱平槿也不是个善茬,同样的满肚子坏水。他眼珠一转,立即为难书生:“既然汝曰,鄙粗汉读过书,便不是坏人。那鄙粗汉问汝,张弘范(注一)还写过花间词呢,他是不是坏人?”

    书生果然与朱平槿较真起来。

    “勒石奇功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张弘范认贼作父,灭了大宋,当然是个坏人!只是他一介汉贼屠夫,又怎会写花间词?本公子只听说过他写了这样一首: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论起词风来,明明是豪放一路。宛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汝读书不破万卷,自然是一知半解!”

    书生着了道,朱平槿得意了。他当着书生和百姓的面,用川音朗声念将起来:

    “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契剩浓欢。黄鹏惊梦破,青鸟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山一片荒山。玉人何处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

    “好!”书生大叫一声,“果然是花间词!”

    “鄙粗汉这里还有一首张弘范的词:爱煞林泉风物好,羡他归去来兮。世怨相挽……”

    “罢了!请将爷……”

    爷字一出口,书生顿觉不妥。既把面前之人喊老了,也叫粗俗了。可称将军,他才一个十几岁少年,哪里配叫将军?他如此年轻却领着这么多兵,军中必有世职。但叫了大人,便显得自己的身份低了许多。

    如何称呼朱平槿,让那书生颇为踌躇起来。

    朱平槿看出了端倪,便笑着提示书生:“韩昌黎云: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孔颖达疏五经,曰:先生,师也。既然鄙粗汉先知而书生后知,书生不妨称鄙粗汉为‘先生’好了。”

    “也罢!”书生当场输了学问,脸一横,便捏着扇子向朱平槿作揖,“小先生在上,合州生员乔文远不识小先生高才,言语唐突,请小先生见谅!”

    书生作着揖,目光中瞧见朱平槿身后那些杵着火铳的士兵,立即打起了歪主意:“不过,既然本公子叫了汝先生。小先生总得赏弟子几样物件,比如一杆火铳之类的!”

    “可以,连火药带铁子一并赏了!本小先生还可送你一员大将,教你们如何使用这带刺刀的新式火铳!”

    眼见着生员乔文远和周围的那些农民团练兵笑得合不拢嘴,朱平槿马上补充了一句:“只是生员叫了本将小先生,连束脩也没准备一份?”

    “束脩?”生员乔文远顿时傻了眼。他堂堂一位生员,岂能不知拜师有交学费的规矩。只是他现在穷得叮当响,粮食不够吃,连身上这件大氅也截去半截给人做裤子遮屁股,哪里还能筹足束脩银子?

    “不要汝之银子。”朱平槿摇摇头,再次提醒他,“只是汝总得请本小先生喝盏拜师茶吧!”

    这个条件好说,去年的陈茶寨中还有一罐。用一盏陈茶换来一杆火铳,生员乔文远觉得自己赚嗨了。只是这里荒山野岭,哪里来的清茶一盏?

    生员闷头想了想,又看了看朱平槿,最后终于一撇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学生请小先生寨中用茶!”

    ……

    寨子很近,从隘口出去,向右转过两个山包便是;寨子也不险,就在一个不甚陡峭的山头上。

    朱平槿登上了寨子,临高远眺,立即明白了书生和农民们为什么不愿暴露寨子的原因。

    寨子并不在山头的最高处,要比山头低上十几丈。因为山头对视线的阻挡,站在山脚下官道上很不容易发现寨子。但若是寨中军民,只要爬上山顶,登高望远,左边可以清楚看见大道,右边则可以看见一个大庄子。庄子沿着山丘修建,而在山丘之下,则是一大块平坦的耕地。团练兵占了这里,既方便监视大道上的动静,也好时时守护着自己的家园。若是土暴子和官军前来祸害,他们第一时间便能逃到这寨里来避难。

    “从军事地形的角度讲,这是一个极好的屯兵之处!”朱平槿表扬了书生的眼光。

    “学生的老大人选的,”乔文远说起他爹,并没有多少自豪,反而有了些悲伤,“可惜我爹染了瘟疫,走了!”

    哦?说起瘟疫,朱平槿有些紧张:“何日之事?”

    “今年春瘟之时!”

    朱平槿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想,这肥皂的销售旺季又快到了。

    下了山顶,转过山坡,踏上了山坳平地。

    “小先生请,那里便是主寨!”乔文远手指前面道。

    朱平槿抬头一看,原来所谓的主寨,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墙破庙,背靠在一面山崖之下。

    寺庙周围的坡坎林间,密布着大小不一的窝棚。时不时有小孩从窝棚里钻进钻出、打打闹闹。见着吴公子领着几十名官军上山,寨子里的妇孺老幼们虽然惊恐,但并未逃散,反而远远地便向乔文远施礼。小孩子们见了李明史的盔甲鲜艳,觉得新奇,便围了上来触摸。乔文远不愿被朱平槿看轻了,挥手欲斥,那些小孩转瞬间便做着鬼脸带着笑声跑远了。

    看来,这乔文远在乡下农民中威望极高。

    “小先生请!”乔文远把朱平槿让进了寺庙。

    朱平槿抬头一看门楣:“桃花庵”

    ……

    桃花庵不是拢翠庵,庵里没有冰晶玉洁、美若天仙的妙玉姑娘,更无有事没事便来领悟禅机为爱情生活增添情趣的贾宝娃。上来唱诺迎客的只是个身高不足四尺的老尼姑。若是按贾宝娃的习惯说法,那这老尼姑一身上下,从头到脚,全是烂泥腐土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清水气息。

    见朱平槿四处打量,乔文远便介绍道,此地已是合州地界,本名石庙寨。因寨中桃木成林,所以又叫桃花寨。外面那些难民,既有山下的农户,也有合州、定远和广安的难民。土暴子出巴山不到一月,逃难至此的人已经七八千,把这个本来非常宽敞的山寨挤得满满当当,积存的粮食也快吃完了。

    重庆府的官军赵 荣贵上月便到了合州。可赵部军纪极坏,什么都抢。赵部游兵两次在附近骚扰,都被山寨团练打了回去。山寨得罪了官兵,所以不敢派人向合州的官府求援要粮。听说最近定远县开来了省城的官军,只是还没有见过,不知道底细。

    说这话的时候,乔文远的眼睛一直盯着朱平槿,好像他脸上有朵花似的。

    朱平槿没有理睬乔文远,追问道:“这些积存的粮食是谁的?”

    乔文远回答:“逃难百姓自己带了些。只是骤然变乱,他们能带出来多少?学生只好把家财当卖了,凑了些粮食。几位乡里同学,也卖了家财,可这还是远远不够。七八千张嘴,一天便是七十石粮食!若是土暴子再猖獗数月,赵 荣贵也霸着合州不走,那金山银山也不够吃……”

    “文远兄,你怎可将官军领了进来!”

    乔文远正在向朱平槿介绍情况,却被几名进庵的书生打断了。当先一人与乔文远年纪相当,身材瘦弱,可说话中气十足。方才打断乔文远的便是他;一人年龄稍小,身材倒要壮些,身上穿着破烂的锦袍;还有一人年纪较大,留着胡须,进来没有说话,见着朱平槿,只是微微一躬。

    乔文远连忙向朱平槿介绍,这三位都是秀才,也是他的同乡和同学。他们三家都卖了家财换成了粮食。向朱平槿介绍完三人,乔文远又连忙向三人介绍朱平槿,称这位乃是他在山下隘道上新拜的小先生。

    这下三人诧异了。秀才拜丘八,那不是有辱斯文吗?乔文远见他们三人表情,便知他们心中所想,连忙将方才际遇细说一遍。三人听了,顿时对朱平槿热情起来。瘦弱书生反应最快,立即嚷着也要拜朱平槿为师,另外两人随之跟进。

    “仁者之大也,活民者也!”朱平槿向几位书生点头,“几位秀才都不负圣人教诲!”

    听见朱平槿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三位书生有些高兴。只是朱平槿没有答应再收弟子,让他们再搞几只火铳的愿望落了空。

    “冯如豹!”

    朱平槿大喊一声,立即就有个满脸虬须的高大军将站了出来。这冯如豹几天前因为深更半夜大声喧哗,扰了世子清梦,从十营三连副连长的位置上被提拔为警卫营正连职执戟卫士,期限一个月。这冯如豹倒是想得开,因为他大哥冯如虎当了一个月的执戟卫士,立即被世子派去了大竹独当一面。所以他得了命令,那是高高兴兴离开部队。他想不到比大哥还走运,说好的一月变成了几天。

    “你和李明史商量,从他的警卫营里选一班人留下来训练这些团练兵。这里至少有壮丁一千多,你择精锐八百,组成一个营。番号么……就叫‘桃花护庄队’。兵器现在没有,等待后勤船队到合州吧!这些团练兵身材是瘦了些,可保家卫国的勇气不瘦!你要好好训练,练不好继续回来当……”

    “末将遵令!”冯如虎担心朱平槿说出更难听的话,连忙抱拳答应。

    “程先生!”这回又有一位军将站了出来。

    朱平槿笑着对程翔凤道,“程先生,李先生那里也有难民万人之多,一时抽不开身,只好辛苦先生了。你在这里小住几日,看看他们还缺什么,粮食、衣被,需要多少,赶紧拟个单子呈上来!春瘟将至,肥皂要紧,请你直接向肥皂局发函,要他们向渝西发货!开春便是瘟疫高发期,邻近逃难人口都挤在一个个山寨里,如果发病传染怎生了得!

    这几位秀才有毁家纾难之壮举,国之忠臣也!他们既拜本世子为师,答疑解惑,本师之责也。可本世子军务繁忙,只好烦请程先生代劳。先生这身甲衣穿不惯,就让给这位吴秀才穿吧!你瞧他那件半截氅衣,就像个戏台上的……”

    世子说到甲衣,程翔凤也笑了。这甲衣一上身,他连举手投足都不会了,今朝更在世子跟前来了个同手同脚,让一帮丘八笑翻了天。

    安排了各项事务,朱平槿这才对四位目瞪口呆的生员道:“大战在即,本世子要即刻赶赴合州,与剿贼大军会和。四位秀才可在山顶升起蜀王府王庄旗。本世子相信,见了此旗,官军便不敢再来侵扰!其余之事,你们可请教程先生。他可是雅州教谕,正经的举人,桃花庵主也是懂的。”

    朱平槿转身欲走,却被乔文远抢先跪在了身前:“学生们拜师之茶已经备好,请先生按约饮下!学生们与……世子,也好有个师生名分!”

    这家伙倒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可茶呢?估计还要烧水。朱平槿笑着点头,就见乔文远等四人一溜烟爬起来跑了出去,果然赶去烧水了。

    苦等拜师茶之际,朱平槿闲来无事,转身见着墙边供了一尊似男非女的泥菩萨。他心想礼多佛不怪,见佛就拜总之不会错,便双手合拾,上去礼拜。

    当天夜里,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奇闻便在山寨中流传开来:

    原来王妃娘娘和世子果真是观音菩萨和散财童子转世!

    庵里的妙玉师傅说,庵里供着七八尊菩萨,世子别的菩萨一尊没拜,就单挑墙边的观音菩萨拜了!

    既然有此机缘,妙玉师傅便请世子身边的举人老爷重写了牌匾。以后桃花庵就不叫桃花庵了,而叫善财庵(注二)。山随庵名,寨随山名。桃花庵改作善财庵,山跟着叫了善财山,寨也跟着叫了善财寨。

    总之,凡是带着“桃花”字样的东西,人们都想改了。唯有一样他们想改却改不动,就是世子亲口所赐的军号:“桃花护庄队”。

    注一:“宋张弘范灭宋于此”。

    注二:散财童子实名“善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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