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寨外的六角碉顶上,身材矮小的史允孝踩上两层米包,向金城寨方向眺望。

    清晨的丘陵山间,弥漫着一层薄雾。薄雾就像轻纱一般,轻轻的覆盖着山丘的起伏,让远处的景物人物都不甚清晰。

    土暴子在金城寨南寨门山道脚下修了一个土垒,距离六角碉一百多步,正好是两杆抬枪射程的极限。六角碉周围几百步远的地方,坐着躺着几百名土暴子正在休息。

    土暴子昨晚夜袭六角碉和金城寨,本想捡个软柿子,没想撞上了硬石头。

    六角碉率先发现敌人,然后鸣铳报警。铳声一响,金城寨寨墙上顿时出现了百十个火把,把寨墙下偷偷摸摸搞攀岩运动的土暴子照得无处藏身。土暴子丢下挂在山崖上的兄弟,从山路上仓惶溃逃而下,摔死摔伤十几人。逃到山脚下,又被六角碉上的抬枪迎头打了两轮,又丢下数人。

    最后土暴子认定真正的威胁就是卡住山梁的这座六角碉,于是集中力量对六角碉进行了攻击。

    然而攻击酿成了惨剧:六角碉的大门虽是木头门,但正好修在两座突出的尖角中间。抱着木头撞门的土暴子正挤在尖角中施展力气,不料在黑暗中,楼顶上无声无息放下来一个火药坛子。火药坛子上栓了根绳子,其长度正好可以保证坛子在拥挤的人群头顶爆炸。结局不言自明,人类的血肉见识了自然力量的爆发,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相比于自然,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脆弱!

    土暴子们仓惶而逃,在夜袭战中一无所获,除留下十几具尸首和一堆烂肉,还送给护国军一根又粗又长的大木头。

    可或许知道金城寨和六角碉的守兵不太多,不可能主动出来与土暴子野战,现在土暴子们都放心大胆地在六角碉的视野中休息,准备第二轮大规模攻击。

    “若是有炮就好了,一炮就可以将那些龟儿子的王八窝给端了!”

    史永孝对周围那些准备进攻的土暴子视而不见,却指着南寨门脚下那个土垒对身边的军官恨恨说道:

    “现在土暴子卡在我们与寨子中间,我们的补给就断了!传令下去,粮食、清水和火药、箭矢,所有的军资都要省着用。早晚两顿,每顿只有一个锅盔,打了胜仗例外;清水每人每天一葫芦,喝水、漱口、洗脸全都在里面!你是排长,要亲自监督分配。告诉弟兄们,我们的任务不是守三五天,是要坚守一个月!”

    排长名叫周标,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周标与周常忠有点出五服的血缘关系,当过县衙衙役,守过城池,杀过土暴子。他听到副连长吩咐,便闷闷地答声是,然后心有不甘地指着那些等待进攻的土暴子道:“副连长,我们被土暴子这样困住,也不是个长远法子,要让他们快点来送死才好!”

    “快点来送死?”周标的话一出口,就让史永孝的脑袋飞速运转起来。

    激将法?!

    一丝火花迸发出来。

    “选五个人拿斧头出去,”史永孝喊道,“把土暴子尸首上的脑袋砍下来!等土暴子攻来,我们便鸣金收兵!”

    ……

    金城寨以南三十里的土门场。

    昨夜的大火已经熄灭,所有可以燃烧的物体在烈焰和高温下都化作了灰烬。早晨有点薄雾,雾气将火场包裹起来,也把火场中那股呛人的烟灰味一并吸收,长久不能消散。

    吭、吭!山猪一样肚皮圆滚的闯山虎袁可仪忍不住咳嗽两声。

    “哥!我们吃亏了!”袁可仪身边一位尖嘴猴腮的家伙恨恨骂道:“啥都烧光了,连我们自家兄弟也搭进去百十号。这下可好,一把火全烧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于金银财宝粮食衣服,半根毛也没见着!老子现在才知道,为啥义军见着王府军,都他妈的像耗子见着猫到处躲。打一次亏一次,这样下去谁他妈的还想打?”

    “不打,不打吃个逑!”袁可仪斜着眼骂二弟,“别人吃亏,老子咋没吃亏?老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条比别人强:跑得快!”

    “掌盘子说得对哩!

    ”

    几个马屁精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土门场就算烧光了,我们还可以去打新政坝。听说新政坝的粮食衣被堆积如山……”

    尖嘴猴腮的家伙嘴一撇,眼一斜:“要打可以,但要准备随时撤退!要是他妈的被王府军包在了山里,老子这回亏得更大!”

    听老二袁可太表示同意,老大袁可仪高兴了。他搂搂二弟瘦弱的肩膀,大声向手下喽啰下令:赶快收拾家伙,到新政坝抢东西喽!

    ……

    恩阳以西四十余里的渔溪场,是楚军张奏凯部四千余人的大本营。听说身后的王朝阳部于保宁府叛乱,张奏凯迅速停止了对恩阳的攻势,逐次收缩回了渔溪场这座巴山前线的基地。

    渔溪河边一座小院,是此次巴州攻势的前线总指挥,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的居所。正月二十六日晚,马乾得到廖大亨的檄文,立即将隔壁邻居副将张奏凯和监纪同知杨明时叫来商议。

    张奏凯是员国字脸、吊眉眼、羊胡子的老将。

    一个四川人,投身于楚军。从小兵当起,一仗仗尸山血海打下来,竟然升为了一军主将。除了福大命大之外,定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然而自从前年张献忠入川后,张奏凯的日子一直过得有些糟心。先是战场大败,损兵折将,丢了讯地巴州。多年来倚为心腹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军队元气大伤,剩下的大将仅有都司李祥春一人了。然后又因贪恋保宁府差一点被四川巡按刘之勃以怯战之罪弹劾,丢了官帽。

    这次巴州攻势,张奏凯领衔中路进攻,四川巡抚廖大亨专门派署四川兵备副使马乾坐镇张奏凯中军,又令监纪同知杨明时随同监军,分明是对他的不信任。

    朝廷制度,文臣领兵。马乾一来,就变相剥夺了张奏凯的军权,让他变成了马乾命令的执行者。不过,虽然官场战场流年不利,张奏凯也没有对马兵备和杨监军有过多的抱怨。因为马乾此人为官随和,架子不大,愿意与武将交好,而且因为他的到来,让张奏凯部四千人终于有了较为充裕的给养。

    小小的房间里,一袭红袍的马乾悄悄扫了一眼手握檄文,做沉思状的张奏凯,然后微微转头,向监纪同知杨明时使了个眼色。

    天色将明,时不我待。如再不采取断然行动,廖抚的檄文中说得很清楚:“便有全军覆灭之危险!”

    监纪同知是个临时差遣的官。杨明时本是按察司衙门的一名正八品知事,结果为巡按刘之勃推荐,上了这血流漂橹的战场。

    他看了看缄默不语的张奏凯,终于开了口:“张将军久不令下,难道是对廖抚判断存疑?须知廖抚如今与世子在一起。世子,蜀人皆知,天降英才,英武盖世!广安一战,阵斩摇天动蒋成仁,全歼黑虎顺天星王高、王光兴,生擒妖人何加起,劝降逼反王刘维明,数万贼寇,无人敢敌锋芒!朝廷狗屁制度,宗蕃不能领兵。世子敬天法祖,不想落了奸人把柄,又担忧官军将士安危,这才请廖抚通传敌情。张将军既得廖抚亲令,为何还生疑虑?”

    杨监军的话一层一个意思,不惜爆出粗口贬损朝廷,已经将张奏凯逼到了墙角。张奏凯不能不说话了。

    “禀兵备大人、监纪大人,末将不敢对世子和廖抚存疑。廖抚檄文中讲得清楚,土暴子可能立即对我军展开猛攻。末将以为,正因如此,应该立即撤兵,整军再战。如坚守此地,被土暴子团团围住,那时想走也走不掉了!”

    张奏凯果然还是想逃跑!

    马乾一听,脸色不由阴沉下来。他冷哼一声道:“廖抚檄文中讲得更清楚,土暴子定然已在我军退路上设下伏兵,只待我军阵脚一动,便要大举杀出。此时此刻,万万不可动摇军心!张将军老于戎事,当知‘将乃兵之胆,帅乃军之魂’一语!”

    杨明时也助阵道:“如今我军兵多粮足,营垒坚固,正是与土暴子决一死战之机!渔溪距离恩阳不过四十里,距离贾参将部亦不过四五十里。只要我军坚守三旬,援军必至!届时,将军以客将之身功在社稷……”

    “说

    来说去,要命的正是这援军之事!”

    张奏凯见把话说开,也不再与两位善于文辞的文官弯弯绕了,反正他也绕不赢。

    “渔溪是块小平坝。我军守在这里,北面是大巴山,南面是深丘山梁,东西两面沟壑起伏,除了北边金宝寨和围着镇子的三条干涸小河,几乎无险可守。从千佛场到渔溪场,八十余里山路;从阆中城到千佛场,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又是百余里。我们什么时候能等到援兵?再说了,王朝阳反叛,王府兵都开去打王朝阳。等到广安的王府大军开来,又要等多长时间?末将之意,趁土暴子尚未四面合围,立即撤军,起码撤到千佛场。一旦战事不利,末将立即征用粮船,顺水撤至河溪关……”

    张奏凯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撤退,虽然保住了他张营,却会断送几个月来取得的全部战果,而且会将贾登联部至于孤立无援的死地。

    “违令者斩”,这是自古以来的军法,难道张奏凯胆敢违抗军令吗?

    马乾的怒容再也无法掩饰。他斐(HE)然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宝剑解下,啪一声丢在张奏凯面前:

    “张将军,你可以逃,但本官绝不逃!本官崇祯六年乡举得中,知广安州。献贼入川,邵抚命本官署夔州府事。本官坚守夔州二十余天,直到杨嗣昌援兵到来!

    如今世子、廖抚正领大军与土暴子决战于巴山。我军兵精粮足,士气高昂。蜀人皆翘首以盼一战而全歼土暴子,蜀中从此太平,百姓从此安康!吾等大丈夫建功立业,马上封侯,正当此时!如今王祥已经攻占巴州,贾营与我营过万大军,距离巴州不过咫尺之遥!此时我等便是过河卒子,只能前进,绝不能后退半分!

    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如张将军违令后撤,将来必受军法制裁!祸福两端,请将军自择!”

    眼见马乾激奋难当,张奏凯也有些后悔。本来是假戏真唱,结果出口重了,变成真戏真唱。

    张奏凯正在犹豫之时,杨明时出来圆场道:“为大将者,当心如铁石。半点犹豫,都会召来灭顶之灾!如张将军即刻召集将士加固营垒,为长久固守之计,尚为时未晚也!”

    “那……末将一营将士……跟随末将多年。如其战死伤残,末将……”张奏凯吞吞吐吐。

    不过他的话立即被马乾打断了:“世子曾在昭忠祠对将士们发下誓愿:士卒为国而战,伤有养、死有葬,家人生活无虞。至于你一营之伤亡损失,本官负责向世子奏请补充!你损失多少,本官为你补充多少!”

    “那世子若是不允又如何?兵部存档,我营乃是楚军!”

    “主军客军又如何!泸州马应试不是主军?贾登联不是楚军?世子不分主客,只看能打不能打!”

    张奏凯得了马乾言之凿凿的保证,眼中终于闪出了一丝喜色。贾登联早就给他写了信,将他投靠世子的好处一一讲明。今天他在马乾面前的一番惺惺作态,虽然损失了官场形象,但毕竟要到了他想要的实惠。

    敌前撤退,那是蠢人才干的傻事!人跑得了,那么多的粮食军资跑不了!

    此时张奏凯不再犹豫,手握刀柄转身走出正堂。

    “李祥春!”

    张奏凯站在正堂外的屋檐下向外大吼一声。一员健壮高大的汉子随即顶盔冒甲从院门口跑了进来。

    “传令全营,加固营垒、枕戈待旦!最迟天亮,土暴子就会四面围攻!你带本部五百兵出去,坚守镇南山梁,兵没死足一半,你不准退下来!你死掉多少,本将为你补充多少!”

    “末将得令!”李祥春转眼又跑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马乾、张奏凯和杨明时以及四千官军等待的土暴子终于在镇子东头出现了。不过当他们看见土暴子的阵势,依然吃了一惊:

    只见山间人头攒动,土褐色的身影不断涌出。人马嘶鸣,将寂静的山谷变成了一个喧闹的闹市。

    土暴子的兵力不少于两万,或许还会更多。这是张奏凯和马乾一致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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