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春雨,让嘉陵江的水位上涨了许多,也浑浊了许多。架设在右岸南津关到左岸锦屏门之间的浮桥,很快就要拆除。具体的拆除时间,视水位上涨速度而定。如果水位继续上涨,拆除浮桥或许就在最近。

    在锦屏门两侧不远处的码头边,已经密密麻麻等待了很多大小船只。他们或是在等待浮桥拆除后直驶上下游;或是着急雇佣苦力,用人背车载的原始方式将沉重的货物转运到浮桥另一边的船只上。

    在激流的冲击下,浮桥已经拉成了明显的弓形。即便来人是罗姑娘和省里的高官,守桥的贺家庄丁也按照本地的规矩不准大队人马同时通过浮桥,说是过分增加桥体的浸水深度,这样桥体会很危险。

    于是,载着罗雨虹和三个姑娘的马车单独驶上了浮桥。

    桥板上下起伏,木头车轮碾压在桥板的缝隙处,发出叮咚的声响,溅起点点飞沫。冲击有节奏地从车轮处传来,经过弓形悬挂的缓冲,传递到轿箱之中。

    女性好奇的本能驱使罗雨虹探出窗口。前方的数名车夫正小心地牵着领头的两匹马,免得马儿受惊,把车厢拉进江里。

    “区巴!马儿见水不怕吗?”罗雨虹朝前方大喊道。

    “禀罗姑娘,”前面那个身高腿长、长相俊秀的太监转身恭敬地回道:“车夫们把马匹的眼睛都蒙上了,吓不到!”

    真相如此简单!

    罗雨虹兴趣索然地缩回车厢,见她的办公室主任刘红婷依然一副气息怏怏的思春模样,不由得伸手打了她一下,把她从梦中惊醒。

    “还在想他?有什么好想的?过了江不就能见着了?”

    “见着了有什么用?”刘红婷向罗雨虹翻了个白眼,把头歪向一边,“还是不准结婚!”

    因为自己不能结婚,便不准别人结婚,罗雨虹一直觉得这是朱平槿做得最过分的一件事,也是她觉得最对不起刘红婷的一件事。刘红婷多次请她向朱平槿说项,但她始终摸不透朱平槿的心思,所以有些犹豫。她想了想,便堆出笑脸,劝慰刘红婷道,结了婚头一月一年还新鲜,久了就索然无味。所以不如留着思念,这样可以一直甜蜜地享受下去。

    “侬怎知道?”罗雨虹又挨了刘红婷一个白眼,“侬又没有结过婚!再说了,古人云: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注一)!相思有千回百转之苦,何曾有快乐可言!”

    刘红婷发泄完尚不过瘾,又找上了小红:“恋爱的感觉是不是想他时便心里乱跳?我昵怎么觉得罗姑娘与世子不像在恋爱,倒像是多年老夫妻在过日子?”

    小红向尴尬的罗雨虹吐吐舌头,表示她完全是无辜的。刘红婷这时已经放过了小红,找上了罗雨虹身边的谭芳。谭芳的头上缠着绷带,那是火星撞地球留下的遗迹。

    “谭芳,侬爱过一个男人没有?心里乱跳过没有?”

    谭芳被刘红婷直视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平日口齿伶俐的她变得笨嘴笨舌。

    “没……没有,我年龄还小……奴婢想在罗姑娘身边多待几年。”

    哼!罗雨虹冷哼一声插进话头,表明她对谭芳的话根本不信。

    “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孩子家,该嫁人时便嫁人,有什么好心虚的!遮掩什么!”

    小红不仅火上浇油,而且顺着罗雨虹的思路发挥想象。

    “一定是那个安文思!看他瞧谭芳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对谭芳有意思——瞧瞧,他还献上了一大束玫瑰花!哼!说不定……说不定这辆马车便是安文思专门为谭芳打造的,只是找不着送她的由头,这才虚情假意地拉上了罗姑娘!”

    谭芳大惊失色地摇头摆手:“他可是和尚呢!天下哪有和尚结婚的?”

    “他们信的是洋教,跟中国的和尚不一样!”罗雨虹认真地解释道,“好像洋教有一派不准结婚,有一派可以结婚,还可以生娃娃。只是安文思到底是哪一派,倒是忘了问。改天一定要仔细审审,耽搁了我们谭芳可不行!”

    “罗姑娘!”谭芳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奴婢怎能嫁给一个夷人!”

    “夷人怎么了!我和朱平槿那时……”罗雨虹及时刹车,把剩下的话活生生吞进了肚子。

    “小姐您说,如果汉人嫁给夷人,那生下来的娃娃,会不会黄头发、鹰钩鼻、蓝眼睛?”小红假做好学状,嘴角的笑容却出卖了她。

    “那自然要混血!”罗雨虹正色道,“白的白,黑的黑!混了血便黑不黑、白不白,总之灰不溜秋的!”

    谭芳不堪三人的轮番欺辱,大粒的泪珠终于滚滚而落。

    罗雨虹像大姐姐一样将谭芳揽在怀中。但女人的自觉告诉他,谭芳在是否恋爱的问题上肯定撒谎了。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ho is he?

    ……

    浮桥码头到阆中城的南门锦屏门之间,有高高的堤岸石阶。石阶上已经搭上木板,以便车辆通行。可是因为太陡,赶车的太监只好请罗姑娘下车,待车子拉进城后再上车,或者直接换乘轿子。

    “别找轿子了,我们走进去!阆中城东南西北四条街,正中一座楼,丁点大一座城!”

    罗雨虹率先跳到地面,其他三人连忙下车。罗雨虹一挥手,领着女人帮向城里走去。太监宫女们忙为罗雨虹清道开路,贴身警卫徐氏兄弟和警卫排的其他士兵为她隔出一条走廊来,而小红则拿着车子后备箱里的那顶带面罩的锥帽,紧追着小姐不放。

    从浮渡码头到锦屏门,距离只有三四十丈。石阶大道两边大多是方便客商来往的客栈和餐馆,中间还横着一条沿着江岸延伸的大道。大道两边都簇拥着观看的人群,从样貌衣着上看,多是小商人、店家、苦力,流民和叫花子等社会中下层人士。

    “钱!”罗雨虹言简意赅命令道。

    小红听得主子吩咐,连忙解下腰间的褡裢,从里面抓出一把铜钱。

    这些铜钱是为将来发行辅币准备的,还没有正式发行。新钱由汇通钱庄成都倾销总店利用手动冲压机压制,以后准备改用水力冲压机。每枚重两钱,略重于当五的崇祯通宝。正面印有一圈“护国安民天下太平”,背面印有一圈“大明蜀王府汇通钱庄”;正面中心的图案是条蟠龙;背面中心是只飞凤。

    与市面上流行的各式各样的崇祯通宝相比,这些新钱的外观特征和手感特征非常明显:一是铜色金黄;二是没有用于穿线的中心方孔;三是边沿如同银花钱一样,都带有整齐的压纹。眼睛一瞥、袖中一摸,就知道与制钱不一样。

    这几位小姐竟然在官府的大人前面大摇大摆,还有不男不女的阉人在前面开道。联想到世子住在保宁府,老百姓迅速联想到了王府的宫眷。宫眷要行善,百姓们自然拼命地往前挤。若不是警卫排亮出刀枪弹压着,恐怕又要挤出人命。

    “一人一个,不准乱撒!”罗雨虹又命令道。

    “好嘞!”发钱是小红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她喜欢别人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

    小红左一个右一个,钱少人多,一小袋铜钱很快发完。小红将褡裢向人群抖抖,表明自己没有了。许多人伸痛了手臂,却一无所获,只得长叹着失望地退去。

    “走吧!”罗雨虹提起裙摆开走。

    “等等,小姐!”小红在嘈杂声中高叫道。她被人群腿 缝中伸出的一支肮脏的小手吸引了。那只小手晃动着,手摊得平平的。可因为它的短小低矮,使它被小红轻易忽视了。

    “真可怜!”人群散去,让小红看清了小手的主人。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或许已经看见了空空如也的褡裢,但她依然睁着大大的眼睛,坚定地向小红伸直手臂,希望奇迹的发生。

    “天下的穷人太多了。”刘红婷在小红身后提醒,“侬有再多钱,也是发不完的。”

    “你还有钱吗?给她一个吧!”谭芳代小女孩求情。

    “没有了,都发完了!”

    “问问她,要了钱干嘛!”罗雨虹命令道,“如果她饿了,我们车上有点心,还有糖块!”

    小红还没张嘴,那个小女孩已经听见了。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怯生生地回答:“小丫给爹爹买药看病。”

    罗雨虹听到了。她扔开裙摆走过来,蹲下身,把小女孩牵过来。

    那女孩最多只有四五岁的样子,颇为稚气。破烂的衣服中,裸露出了黑黢黢的肩膀和手臂。通红的光脚丫裹着泥土,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你爹爹怎么了?”罗雨虹问。

    “爹爹的伤口在流血。”

    “怎么受伤的?”

    “拉船的绳子断了,爹爹摔在石头上。”

    “你冷不冷?”罗雨虹问。

    “小丫不冷,爹爹冷。”

    看着小孩清澈透亮的眼睛,罗雨虹再也忍不住了,一泡温润的清水将她的双眼装得满满的。她是一个外面处处要强的女人,可她的内心还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母性的本能让她无法回避一个小女孩希翼的目光。那道目光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的心紧紧锁住拖拽,仿佛要勒出血来。

    “徐志远,你带孩子去看看她爹!要是有病,给他们找个郎中!”

    “好嘞!”高大的徐志远笑呵呵地走过来。右手把雪亮的长刀插回刀鞘,左手将轻飘飘的女孩搂了起来。

    “给这位叔叔指路,让他们给爹爹找郎中!”罗雨虹道。

    小女孩趴在徐志远的肩头懂事地向她点头。她嘴里蠕动着,舔舐 着糖块甘甜的滋味。

    又一股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罗雨虹假装江风迷了眼,用华丽的袖袍轻轻擦了。

    “菩萨!果然是菩萨现身!”

    一个苍老的沙哑男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罗雨虹移开袖子,看见一位长跪于地的老者。他上身赤裸,常年承压的肩头被重物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他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喃喃自语,手指间夹着那枚锃亮的铜钱。

    “这是我蜀地的世子妃!不是什么菩萨!”谭芳连忙上去纠正老者。她跟着罗雨虹去了大慈寺,知道罗雨虹虽然信佛,但对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一般敬而远之。

    可谭芳的话没有起任何作用,更多的人已经跟着老人跪下了。

    “大慈大悲便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就是观世音菩萨!”那老者毫无畏惧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眼睛里迸出炙热明亮的目光。

    “菩萨!观音菩萨!”一位中年女人突然大叫着,疯狂地冲破警戒线,向罗雨虹冲来。徐志远的弟弟徐志聪迅速闪到罗雨虹面前,将那个女人牢牢抓住。

    那女人从徐志聪的铁臂中挣脱出一只手,向着罗雨虹的方向拼命伸长。五根指头努力张开,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菩萨,救救我们!我家房子被叛兵烧了!啥也没抢出来!没吃没穿……”

    女人挣扎着,哭喊着,叫骂着,诅咒着,被警卫们拖走了。罗雨虹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姑娘,走吧!”刘红婷走了过来提醒道。百姓们的疯狂举动,她在仁寿县不知看了多少,这时已经没了多少感觉。

    罗雨虹突然转过身来对刘红婷道:“我觉得朱平槿控制护国军干部结婚是正确的!士兵可以结婚,那是士兵上阵拼命的回报。他们有了家,便会为家为孩子拼死作战!但干部不行,陷入了卿卿我我还能成就什么大事?所以有些事情不仅要口头禁止,还要下旨明令禁止!

    我原来也不理解朱平槿,总觉得他是不是在借口逃避对我的责任。现在我理解了:

    百姓的希望在他的肩上!国家的命运也在他的肩上!如果他就惦记着自己那点屁事,那大臣们怎么看他?百姓又怎么看他!那他还可能有大出息吗?”

    刘红婷顿时怔住了,罗雨虹的话像大耳刮子打在她的脸上。

    罗雨虹没有理睬刘红婷,径直转身走了,走到了那长跪不起的老者面前,问道:

    “你相信本姑娘吗?”

    “相信!相信!您是菩萨!您是观音菩萨!”

    “我不是观音菩萨,王妃娘娘才是!”罗雨虹一丝表情也没有,“但只要你相信世子和本姑娘,坚定不移、绝不动摇地相信,你就可以被拯救!你的未来还有希望!”

    注一:节自隋朝诗人陈叔达的诗《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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