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力量大,此言不虚。几百流民外加几百水手再加几百纤夫一起动手,这几十条大船上的万石粮食很快便搬空了。

    岸上的粮仓已经放不下,只得垒放在码头上。捱过今晚,明日便有土家百姓带着独轮车前来,帮着搬运到野三关。听说以后还有王府的粮船沿清江上溯到施州卫,那时就算夷陵来人再多也不怕断粮了。

    看着堆积如山的粮包,宋浩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对事。他满意地挺直腰杆,将额上汗水刮下摔在地上。远处高地上的一颗大树下,王府的大人们还在与土司交涉。看来,这邹政纲的事情真的很棘手。

    “浩娃子!”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叫醒宋浩,原来又是老李头。

    “你说我们耽搁了行程来搬粮,王府真的能给你升官?”老李头前些日子还在关心先入蜀地分田的事,可今天的关心就变成了宋浩的官位。看来中国百姓都知道,这分田分地再重要,但也比不上升官发财更重要。老李头的这个问题两天里已经问了不止二十遍,看来他根本就不相信宋浩所谓搬粮升官的说辞。

    “爹,你想想,军队最需要的东西是啥?”宋浩不得不与老李头说得更深些。

    “兵器?战马?丁壮?银子?粮食……”

    “就是粮食!”宋浩连忙打断道:“军无粮则自散!我仔细问过唐黑地形道路。他道,从夷陵到施州卫六百里,从施州卫到蜀地万县还有四百里。我们走得慢,一千里路上要走四十天!我们一天得吃一斤多,爹你想想,能从夷陵背五十斤粮走到蜀地吗?”

    “不成!”老宋头摇摇头。背着五十斤走一千里山路,那岂不把人累死?

    “所以我们要在路上补给几次。我估计,野三关一次,施州卫一次,施州卫之后还有一次……”

    宋浩的细致分析被老李头打断了:“上头发粮食与你升官有啥干系?”

    看来,关系到老李头女儿幸福的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含糊的。

    “没有粮食,夷陵那些十几万人能走到蜀地吗?”宋浩不得不再次说明,“夷陵那些人到不了蜀地,那……蜀王府的想法不就落了空?”

    “王府啥想法,你跟老汉说清楚。”

    春姑嫁给了自己,那么老李头与自己是一家人了。宋浩想了想,终于决定再露一点实话:“有了人,就有了兵。有了兵,就有了天下!要不然,京师那皇帝老儿怎么派东厂番子盯着蜀王府!”

    “你是说……”老李头大惊失色。

    “爹,祸从口出!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别给外人说!还有,拿住东厂番子的事情,叫乡亲们也不要对外人说起!这可是要惹祸上身的!”

    “放心,浩娃子!等那蜀地的世子得了天下,你就成了有功之臣,我家春姑就成了诰命!这等好事,我可不会乱说,平白让别人家得了好处!”老李头偷偷奸笑着,脸上的表情欢喜得好像捡了个元宝。

    “行,爹。您先忙着,上官找我说话!”看见那背着红绸大刀的上官远远在树下向他招手,宋浩赶紧打发了老李头,向山坡上跑去。

    ……

    “既然你以前当过官军,你觉得官军怎样?能不能打赢流贼?”问话的人不是背着刀的上官,而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公子的旁边,还坐着两个人。长须老者面容瘦削,但精神矍铄;虬须武夫仪表堂堂,神采飞扬。

    “这位是蜀地天家的贵人!”吕三见宋浩发愣,便向宋浩介绍公子。

    既然是天家贵人,宋浩便老老实实跪下来磕头回话:“小民觉得,河南官军就是一群打着官家旗号抢劫的流贼!小民新蔡老家的几个庄子,都被官军祸害惨了!流贼打流贼,半斤对八两,比的便是谁的人多,谁的马壮!官军哪有流贼多?流贼一来几十万,官军也就几千几万……”

    这保安队长不仅个子高、力气大,而且还很会说话。他在回话中特意加上了“河南”官军这样的限定语,既表明了态度,也避免了误会。朱至瀚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表示他认可了宋浩的说辞。

    “我主仁慈,救人活命,故天下流民无不争先恐后归附之!本公子方才得到消息,这几日

    在夷陵的流民越聚越多,各省都有。再不赶紧疏散入川,恐有生变之虞。适才本公子与几位大人商量过了,定下了百姓入川的大致路线来:一路从野三关经建始县去夔州、云阳;一路从野三关经施州卫去万县,是故野三关乃是入川要点!”

    看着宋浩清澈专注的眼睛,朱至瀚缓和了说话的语气:“所以啊,以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野三关!你知道野三关最缺什么吗?”

    “最缺粮食!”宋浩毫不犹豫地回答。在皮岛缺粮食,在山东缺粮食,到了河南,还是缺粮食!大明朝哪个地方不缺粮食?

    “你很能干!也很聪明!”朱至瀚哈哈大笑。

    “本公子给你讲了这许多,就是让你专管粮食输送,保证野三关任何时候都不缺粮!你在一、五两队和以后过境之诸队中挑选精壮,组成一个五百人的运粮队,专门向野三关运粮。这位文大人曾是朝廷重臣,这位唐大人则是水浕土司长官。运粮队由你指挥,水烬司唐总旗领兵护卫,文大人和唐长官则坐镇野三关运筹帷幄。你明白否?”

    从保安队长升为运粮大队长,意料之中的升官变成一个干活的苦差,这让宋浩有一点失落。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上官对他的重用。一个保安队长只能盯着手下四五百老弱病残的吃喝拉撒,而一个运粮队长却掌管着过境野三关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可是,宋浩的追求并不是止步于一个辅兵兵头。他决定为自己的前程和乡亲们的实惠搏一搏。

    “小民遵命,只是……乡亲们都急着到蜀地分田。他们道,去得晚了,便只剩下瘠田山田……小民也是再三劝慰,他们这才跟着小民……”

    “无妨,本公子自会呈报世子殿下,为尔等留出上等好田!”朱至瀚不以为然道。

    宋浩一拱手,给朱至瀚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然后道:“小民代乡亲们多谢公子赏赐!只是运粮之事,小民以为安排不妥!”

    ……

    文安之微笑着,手捋长须。有趣,更加有趣了。蜀世子用人有趣,蜀考科目有趣,连这招揽垦荒的流民也有趣,有趣得让蜀地的宗室灰头土脸,颜面丧尽!

    这个流民算得对。

    五百人的运粮大队,两人一组,最多只能起运二百五十辆独轮车。在这重重大山里,一辆独轮车顶天载粮六石。八十多里山路,来回起码四天。也就是说,每四天只能运粮一千五百石。而过境野三关的流民有多少呢,就按一天十队五千人计,每人补给十五斤粮,四天便是三千石。

    运力只有需求量的一半!

    如果过境的流民人数如朱至瀚所说达到“上万”,那粮食的缺口也就更大!

    “依你之见该如何?”吕三及时插话,算是替尴尬的朱至瀚解了围。

    “小民不敢放肆!”

    “这不叫放肆。世子曾敦敦教导我们,这是为了共同的事业一起奋斗!只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我们共同的事业才能最后成功!”朱至瀚及时调整了状态,拿出了他的忽悠绝技。

    “小民以为,野三关地窄房少,更没有粮食,故而留不得人。从西平码头到野三关运粮,道远路险,极不划算。我问过野三关的唐黑大人,从夷陵到野三关三百里,从野三关到建始县二百余里,从野三关到施州卫三百里。若日行四十里,则可二十天到达施州卫,路上耗米不过二十斤。若日行二十里,则需四十天,耗米至少四十斤,这就不得不在途中补给一次。

    是故小民以为,无论是到施州卫还是到建始县,要紧之处都在于快。行路速度越快,路上耗米就越少,补给也就越易。若是路上耽搁日久,那我们运再多的粮也不够!”

    “依你之意,如何才能快起来?”吕三沉声问道。他意识到,宋浩说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粮食即便能够及时输送,也会因为消耗太多,而导致供应危机。

    “小民率乡民从河南走到湖广,又进了这大山。”宋浩尽量小心地回答,不让自己的回答露出马脚,“小民发现,路上之所以太慢,就是因为队伍中老幼妇病者太多……”

    朱至瀚有些不快了:“你要把妇孺老弱扔了?世子以仁治蜀……”

    “都是自家亲人,如何扔得下?”宋浩连忙解释,“小民之意,只是不让能他们拖慢行路速度。此次入川,小民有幸为第一队。小民发现,路过之处的驿站、村庄大多颓废,若是能重建几处,如百里或五十里一座,则可沿途收留走不动的的妇孺老弱。乡亲们日行一站,支锅架灶,亦为方便省时……”

    眼前这个大汉建议重建江南古道的驿站,这与世子的旨意不约而同。吕三眼睛一亮,但丰富的江湖经验让他不动声色。重建驿站,必然要到处留人,还要耕种驿站附近的土地,这涉及各方面的利益,尤其是土司的态度。

    宋浩似乎没有注意到几位大人神情的变化,只管说了下去。

    “唐黑大人还道:若是耽搁到六月,进入雨季(注一),清江上游山洪暴发,无论是陆路或是水路,都会困难百倍。那时入川……”

    “建驿站?好,本官早就想恢复驿站了!只是这钱粮……”虬须汉子唐镇邦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他先是兴奋,然后沮丧。

    “我们蜀王府来出!”朱至瀚一句话打发了水浕司的长官。他与吕三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露出一副笑脸问道:“宋队长,你所言甚是!本公子这就准了!要加快速度,越快越好!你还有何等建议?”

    “物资也不够。铁锅路上少不得,可其又大又沉,背着走不划算,不如放之驿站。驿站屯粮煮饭,百姓路上便背得轻了。驿站还有个好处:百姓为了吃上饭,每日不得不走完行程……山路费鞋,草鞋最好一人两双……路上木桥垮塌者数座,我等绕道过河,至少多走了两天。故而整修桥梁,极为要紧……还有最要紧的,是缺盐。因为缺盐,乡亲们脚步虚浮,根本走不快……”

    “我们土司也缺盐,蜀地产盐……”唐镇邦还想乘胜追击。

    “这也无妨。先请土司尽力垫支,随后蜀王府便船运精盐至夔州!本公子要与世子奏明,这盐乃是比粮更要紧的东西!吕头,请你派快马向夷陵和保宁府传信,就说……”

    “世子之信,不如鄙人来写!”一直没有开口的文安之突然请缨。

    ……

    数日后,一匹快马冲进保宁府,将朱至瀚的正式报告和吕三的秘密奏报一并提交到了朱平槿案头。朱平槿拆信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明代文天祥,竟然自愿充当我的保安大队长!”

    在他驰骋的想象中,一个忧国忧民的老杜甫,穿了身陆海空军大元帅服,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还带了一双雪白雪白的白手套。

    不过,嘲笑归嘲笑,正事归正事。文安之在朱平槿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有心无力的苦逼。最后眼看着大厦将倾,只好在凄风冷雨中郁郁而终。但据报告说,他目前还活得比较潇洒,也没有丧失做事的勇气。

    当领导选下属,在接触的第一面就能瞧清一个人,那只是放屁。

    “试玉当烧三日满”,只有让他做事,才能逐步看出他的性格底细。文安之既然愿做,就让他好好做。

    廖大亨是文安之的同年,自然要去封信热情欢迎。但是,廖大亨不能代表自己。自己必须给他一份正式的旨意,把他们父子的职责级别一并固定下来,免得他像大明的文人一样,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流民入川,不是一个应急的社会民生工程,而是强化四川战略潜能的大举措。

    物流人流文化流总是双向的,“湖广填四川”的对应词,就是“四川援湖广”。因此,从夷陵、野三关、施州卫、万县、梁山、大竹、渠县到顺庆府的驿路,应立即着手恢复重建。流民顺着驿路入川,在沿途的长阳、建始、巴东、夔州、施州、石砫、万县以及后来的利川等地开荒屯垦,既可以加快当地经济发展,也可以促进汉土融合,还可以为出川抗贼的军队和物资提供依托。

    朱平槿欣喜之余,立即叫张维磨墨铺纸,说他要为朱至瀚和吕三题词。

    只见世子运笔如飞,在硕大的白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

    最美国道三一八线!

    注一:恩施地区是著名的季节性暴雨区。时间一般为6、7、9三个月。注意,没有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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