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政纲目不斜视地走过茶棚,陆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在起身跟随之前,他还是小心观察一圈。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放下遮掩面部的茶碗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陆仪突然看见对面桥头的老乞丐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先是全身抖了一下,然后飞快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只小虫钻进了他的裤裆,又难道有只蚊子叮咬了他的脸庞?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乞丐,刚才要钱还颤颤巍巍的,如今却行若闪电、动若脱兔。

    很明显,这是一个乔装改扮的探子!

    有探子提前布点监视,邹政纲很可能暴露了。

    那么自己暴露没有?

    不一定!

    电光火石之间,陆仪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到了成都府,除马文科向邛州派去特使东厂领班黄松之外,他只做了一件事:夜半三更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

    除此以外,他根本没有其他的行动,怎么会暴露!

    想到这里,陆仪立即镇定下来。他假装付账,先是缓缓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然后大声叫喊老板收钱。等到老板笑嘻嘻现身,他这才背好包裹,沿着邹政纲行进路线的相反方向,过了东门桥,向东门走去。

    当然,陆仪不会进城的。

    城门口不仅有收税的税吏,还有查验黄白卡的警察。或许陆仪可以凭借自己的北直口音来蒙混过关,但他更不想被关在高大的城墙里,被蜀王府的人来个瓮中捉鳖。

    陆仪过了桥,趁着城门口的拥堵,闪身而去,沿着锦江的内河堤向北走去。

    他的如意算盘是,先检查自己身后有无尾巴。没有最好;如果有便想法甩掉。

    等到确认自己安全了,再想法渡过河去,通知马公赶快离开。

    ……

    较之锦江对岸的摩肩接踵,锦江内河堤上花红柳绿,行人稀少。这里被城墙和大河夹在中间,地域狭窄,商店和住家寥寥无几。若是有人跟踪,很容易被发现。

    陆仪快步前行,时不时地借故回头张望,观察后方有无长时间跟随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因为内河堤只此一条路,若要从东门走到北门,别人不想跟也只好跟着,根本无法区分谁是跟踪者。

    陆仪心里正在懊丧,突见前头有打渔的小船靠岸。于是他连忙下到河岸,先是假装自己迷路,请船家指路。等船家笑话他这个外地人瓜娃子,他连忙摸出一钱银钞,央求船家载他一程。

    原来这个外地商人不仅是瓜娃子,而且还是个有钱的瓜娃子!

    船家心中大喜,连忙解缆启航,顺水向下游的合江亭飘去。

    锦江水波不兴,静静平流。船只从容不迫,缓缓向南。

    陆仪望着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

    蜀王府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事前料到他会突然上船,早早预备船只到河里追踪他;

    而岸上的人就算能够看见他,也不知他会在何时何地下船,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小船悠哉游哉,陆仪远远瞧见合江亭,便谢了船夫,让船提前靠了左岸。

    贪心的船夫决心在这个外地人身上再榨一回银子。

    他装作好心提醒陆仪:自从成都府颁布蜀地治安条例之后,好多在蜀地做生意的外地人都被请进了警铺,强迫办理《临时居住卡》。如果客官没有办理《临时居住卡》,又打算在蜀地长住,最好赶快办一个,以免处处被官府留难。他有个可靠的朋友正好在文昌宫警铺当差,可以帮忙办理。看在陆仪老主顾的面上,价钱优惠,上门 服务。

    陆仪清楚什么是《临时居住卡》。

    那东西是一张白色卡片,又称白卡。虽然颜色不同,但格式与黄卡类似,同样要留指纹。不仅卡背面上下两排十个指纹,而且在警铺的登记表上也要留下十个指纹。两两比对,神仙也会现原型。

    现在正在出逃,陆仪可不想留下痕迹,当下便婉言谢绝了船夫。

    船夫失望之余,又推荐了他在轿行的朋友,说是可以优惠出租轿子。陆仪一听这不错,立即答应下来,而且一租便是两顶。

    船夫大喜,拴了缆便领着陆仪到了轿行,一路上顺便推荐了十几号朋友——有开旅店的,有开馆子的,有开妓院的,有开牙行的……

    当然,还有衙门里的某某官爷、蜀王府的某某公公。

    ……

    心里松气的陆仪和欢天喜地的船夫压根想不到,在成都高大城墙一座外凸的敌台(注一)上,始终有一只千里眼盯着他们。

    当两顶绿布软轿南北背向而去时,蜀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韩文斗一把扯落花白的假胡须,露出光秃秃下巴。他把望远镜丢给身边的人,凶巴巴地大吼一声:

    “怎么回事?华阳县警的人怎么还没有到?你们快点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拦住轿子,不能让他跑喽……”

    韩文斗正对着下属大吼大叫,就任华阳县警长职务尚不足一月的梁汝国已经快步登上了城墙。他的左手下垂,右手扶墙,嘴里喘着粗气。

    自打土地垭口受伤之后,梁汝国的左臂基本残废了。郎中说伤到了筋骨,这辈子好不了。

    好不了就好不了,只要能做事就行。

    受伤之后,梁汝国被冯如虎亲自护送,来到了成都荣军总医院就医。可是战伤未愈,他又跟着冯如虎和蔡绍諴到了大竹。

    大竹保卫战中,梁汝国作为一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招了十几人充作衙役,负责战时城中的治安。打垮了黎虎,冯如虎和蔡绍諴迅即领兵向北追击,而他被留下来协助费老先生保境安民。

    大乱方平,百废待兴。数千百姓要分田归家,方圆百里还有零星的土暴子。梁汝国前后忙了几个月,左肩窝的伤口开始发炎化脓,最后导致他高烧不退。

    冯如虎和蔡绍諴清楚梁汝国曾经的英雄经历,也知道世子朱平槿对梁汝国的关注,便严令他退役,送回成都府护国军荣军修养院。

    荣军院就建在新繁县崇义庄以北的一条河边,是个环境优美生活条件很好的庄子。荣军院里全是重伤残疾的护国军和商庄两队官兵,吃穿就医都免费,还有漂亮的女工护理。按照世子的承诺,这些完全丧失生活能力的战伤官兵可以在荣军院里优哉游哉养一辈子。

    梁汝国在荣军院里呆了一个多月便烦了。他觉得自己的伤比起其他战友来只算轻伤,完全不影响自己出来做事。

    于是,梁汝国写了个申请。很快,他的申请就被总监部干部局批准了。只是他的新职位,不是在他希望的战场上,而依旧是大竹县的老活计:衙役的班头——在四川的首县之一当警长。

    就任华阳县警长之后,梁汝国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按照署成都府事的吴继善和身揣华阳、成都两县大印的沉云祚两位上官的要求,迅速在华阳县域的城内城外建起了七个警铺。

    有了警铺警区,依托里甲街坊的基层组织,借助城门查验,梁汝国开始在华阳县推行黄白两卡制度。常住居民发放黄卡,外来流动人口办理白卡。其中卡片登记表指纹对照制度,既有梁汝国在大竹县登记入城难民的经验移植,也有汇通钱庄防伪鉴伪的经验借鉴。

    可华阳县不是大竹县,这是四川首县之一。十数万人要全部登记,事情之多可想而知。

    光是青联会的一帮年轻书生抄写整理的登记资料,便整整装满了三间屋子!

    眼看黄白两卡之事终于忙过了高峰,今日天不亮梁汝国又被吴继善请去,令他组织警力,封了真武宫。

    吴大人特别强调,封闭真武宫,是为了改祀改名。这是一件通天大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青羊宫的紫阳真人已被世子勒令禁足反省,省里会新成立释道衙门。释道衙门中专管蜀地道家的王真人名叫王洪,与世子身边的李良医都是出身鹤鸣圣山的高道。听说王真人已拜别世子,离开保宁府前往成都。而王真人到达成都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这真武宫,宣布改祀的神祇(QI)和世子御赐的观名。

    拜了两三百年的真武大帝不灵了,改拜其他神祇?在吴继善反复的提醒暗示下,梁汝国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改祀的神仙,便是世子和罗姑娘转世前的真身!

    改祀世子和罗姑娘,梁汝国举双手双脚赞成。

    没有世子大恩大德,梁汝国还是雅州城外一名没爹没妈的孤儿,一名朝不保夕的穷苦樵夫。是世子带着他从雅州的大山一路杀回了成都。受伤之后,又是世子亲令冯如虎护送他回省城疗伤。

    梁汝国所有的一切,都是世子赐予的。在他的心目中,世子就是菩萨,就是神仙。

    所以梁汝国接到命令,二话不说,直接赶往文昌宫警铺,部署具体事宜。只是那文昌警铺的铺长是名经过蜀考的郫县书生,名叫李西屏,为人有点执拗。

    李西屏反复要求梁汝国解释为什么不准百姓参拜真武帝君,反复向梁汝国说明每日参拜真武宫的信众有多少,贸然封了真武宫会带来多少不稳定因素。

    梁汝国一个打柴出身的粗人,哪里说得过歪歪道理一肚皮的书生?况且在王真人亲自宣布之前,改祀诸事都是机密,不得随意泄露。

    梁汝国最后发了火,用剩下的一只手拍了桌子,这才镇住了堂子,将警员们都赶了出去做正事。然而没等他坐下喘口气,这边蜀安局又找上门来,说是韩副局长有要事相商。

    蜀安局的前身就是刘名升的军情局,两者分家不过数月。韩文斗此人梁汝国也见过,是左护卫的世袭军官。

    不过冯如虎瞧不起这位左护卫的昔日同僚,曾骂韩文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什么“戎服戏子”。

    梁汝国对韩文斗倒无成见,相反对他能讨好世子颇感兴趣。听到韩局长有要事相请,梁汝国连忙坐上警局的川甲零一五零号驴车,跟着来人进了东门。

    谁知,这见面的地点竟在东门城头的敌台上!

    注一:敌台,又称马面,凸出于城墙,是城墙上最常见的侧防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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