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盐,五石谷;

    一斤盐,十斤稻。

    这个生意当真是大手笔!

    湖广人口在洪武年就达到一千三百余万。三百年繁衍生聚,人口当不少于两千万。

    一人一年十斤,这便是两亿斤盐;一斤盐一钱银的纯利,一年便是两千万两白银!

    这个计算结果,即便对于做惯了大生意的吴谦毅,同样感到心境摇荡。

    “……湖广无盐,世人皆知。本来为兄来湖广,是想低价倾销的。先用低价把淮盐赶出去,再把盐价抬起来……

    谁知罗姑娘特意明示为兄:川盐无论省内省外,一律实行统购统销,一文不得擅自降价!两败俱伤自乱规矩的价格战,我们不打。

    可不打价格战,林营官那里又没有好消息,那为兄这边的事情就难办了!”

    “川内食盐统销价五分五厘,过了个三峡,便涨到了一钱六分!小弟估摸罗姑娘之意,不是让兄台慢吞吞地清理市场,而是让兄台借势大砍大杀,一举将淮盐彻底逐出湖广。只有如此,那盐价到底几何,才能由蜀府说了算!”

    “罗姑娘之意,为兄自然明白。只是……”

    周文正的脑袋又摆了摆,下巴尖甩飞几滴热汗。

    “这商场如战场,一样是比拼实力的!单凭为兄带来那十几条船上一万袋盐,这才五十万斤!凭着五十万斤盐就想在湖广翻江倒海,恐怕罗姑娘也难……”

    “兄台慎言!都说罗姑娘是龙女转世,常有神来之笔。你看统购统销一出,让大明三百年盐政顿时大变。兄台瞧好了,弄不好罗姑娘真有翻江倒海之力!”

    然而周文正还是倔强地摇摇头:

    “贤弟你想想,出盐统销价一钱六分,到了百姓锅台上,那不还要翻一倍?

    目前湖广零售盐价也不过三百文。除非江淮断航、湖广断货,否则决然卖不到一钱六分……就算卖出去了,也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断航”、“断货”、“一锤子买卖”,周文正这位老盐商的话重重撩拨着吴谦毅的思维神经。

    他心中迅速将江淮一带的消息过滤了一遍,结论迅速指向了近期流窜于淮南的流贼张献忠和革左五营。

    吴谦毅心中一喜,定是如此!

    然而吴谦毅话未出口,周文正已经将他没出口的话讲了出来:

    “既然罗姑娘要我等在湖广大砍大杀,那不妨放手一搏……最好的机会,还是来自淮南。若是献贼与革左贼帮忙,截断江淮盐路,或许就有机会……”

    说完,周文正转头看着不动声色的吴谦毅,似乎在等他透露消息。

    吴谦毅连忙接口赞同道:

    “兄台所言甚是!

    去岁献贼信阳大败,降众数万。献贼屁股中箭,仓惶而逃。左良玉部将马进忠蹑后猛追数百里,献贼几乎不免。

    可惜官军项城一败,丁启睿督左军救汴,献贼这才逃到英霍山区与革左贼合营,死灰复燃……

    今年正月,献贼与革左贼陷潜山、二月陷全椒、三月围舒城。舒城参将孔廷训叛,反教献贼冲棚穴攻之法。上月初三,舒城陷;初六,六安州陷……不知今日又有哪座城池陷落。

    小弟以为,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罗姑娘让兄台在湖广高价售盐,或者正是着眼于此!”

    “既然罗姑娘都替我等赌上了,我等无责一身轻,只管做便是了,何必担心?既然要做一锤子买卖,那便要做个狠的!”

    周文正嘴里发狠,身体却轻盈敏捷。他说着便起身把二堂的大门合上。

    嘈杂的知了声关在了屋外,让屋内顿添几分静谧。

    周文正从袖中摸出一张绢纸,递给了吴谦毅。

    “你我相交经年,想不到贤弟还是军情局湖广站副站长。”周文正似笑非笑,好像要窥透吴谦毅身上藏着的秘密,

    “世子爷有密旨,令你襄助为兄……”

    薄薄的绢纸上只有满篇大食数字。细看之下,才发现它们四个一组,每一组都似乎对应着某个秘密。

    吴谦毅对周文正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吃一惊,道声抱歉,转身进了里屋关了屋门。

    估摸半个时辰后,吴谦毅才满脸大汗地走出来。

    “核上了,确是世子爷的旨意!”吴谦毅向圈椅中假寐养神的周文正点点头。

    “世子有令旨:全力收购湖广军需民生物资,以备将来不测之需!”

    “这将来……湖广怕是有大战呀!汉口、汉阳两地的钱庄,每晚留存银不得超过万两;江北的各州县的钱庄,每晚存银不得超过三千……”

    吴谦毅一面嘀咕,一面背着手在堂中转圈。周文正翘着腿,得意地盯着吴谦毅问道:“世子爷准了本特命商务参赞多少银子?”

    “三百万!”

    吴谦毅停下脚步,向周文正做了个指天发誓的手势。

    “只有三百万!兄台签名画押便可提走!不过……可不是现银,而是银钞!”

    “银钞一样好使,这还要归功于老弟税收包缴一项!”

    周文正笑笑补充道:“罗姑娘那里另批了五十万包盐。这次运来一万包,只是试探汉口码头之水深!三百万银加五十万包盐,为兄这特命商务参赞,也可玩一把大的!”

    “原来兄台方才一番言语,只是试探于我!”吴谦毅仿佛恍然大悟,转眼间便带了些许委屈和悲戚,“倘若小弟言语不慎,被兄台上达天听,岂非像那些土豪劣绅,落个人头不保?”

    “好了,为兄些许玩笑,贤弟无须挂怀!

    不过罗姑娘听说下头有人嚼她和世子的舌根,心里很是不满!

    世子和罗姑娘前世姻缘,再世夫妻;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那是上天注定的!

    可有些人就是喜欢那个什么‘八卦’!胡说什么罗监军外放湖广,是被世子流放了,是世子剪罗姑娘之羽翼……

    罗姑娘说,这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以后要吃苦头的!贤弟啊,你位居湖广财枢,可不要嘴上无门……”

    吴谦毅心中好笑,感情某人敢打架,却又害怕别人说道!只是他心中敢如是想,嘴却不敢如是说。

    “兄台明鉴,小弟无家无眷,孑然一身,从来不八卦,从来不嚼舌根!小弟对世子和罗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贤弟为人,为兄自然清楚,世子和罗姑娘当然也清楚,世子密旨便是明证……不过,这罗姑娘也是,整日里忙东忙西。赶快与世子大婚,诞下我蜀藩之王长孙,那才是正事!国本大定,蜀中谁还敢胡言乱语?”

    “兄台说的极是,国本急宜早定!不过小弟听说,乃是世子不愿哩……”

    “男人嘛,那个十五六岁的年纪,都是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如隔纸。

    一个女孩家,不对男人好些,暖他的心,饱他的胃,怎么能够收住他的心?

    所以呀,这次淑英要跟来湖广,为兄嘴上不愿,心里却是高兴。这小女子养了这么大,终于是懂事了!

    那罗监军是罗姑娘亲弟,又有大功于国,陈有福虽与罗监军搭档坐镇湖广,但级别却比罗监军低着半格。贤弟呀,你说这等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婿,为兄岂可白白丢了?”

    原来话中还有这一层!

    吴谦毅连忙拍胸口向周文正表态:

    “淑英在湖广,小弟定要助上一臂之力!只是……淑英的干爹,小弟一定是要当的。兄台明鉴,小弟无儿无女,这淑英一见之下,就如亲闺女一般……”

    “好好!淑英那里,为兄来说,一定要办个仪式……她一个小女子,一下有了两个爹,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

    公事私事皆了,周文正笑眯眯的双

    眼顿时放出精光。

    “好了,现在议议正事!第一项,你为何说淮南糜烂已成定局?”

    “淮南一马平川,献贼与革左五营以马为足,日行数百里。凤督高斗光、安庐池太巡抚郑二阳蜷缩凤阳、安庆,全然不敢出击进剿,听任献贼与革左五营分路攻城略地。

    外忧尚在,内患又起。

    小弟听上游传言,安徽各府各县士绅文武对立,嫌隙日深。士绅视官兵如贼,官兵视士绅如肉。

    孔廷训叛贼,更如烈火添薪!

    士绅胁迫官府,将官兵断饷断粮驱之出城;可官兵有刀有枪,便在城外大肆抢掠。更有甚者,里通贼寇……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所属州县,城池大都是士绅大族募兵防守,官军根本靠不住!

    献贼与革左五营趁机横行一方……

    兄台可知那全椒县?此县为滁州所属,距离浦口不过百五十里!”

    “浦口……南京?”

    “正是!可见皖地流贼之猖獗!

    如今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小弟以为庐州最为凶险。凤阳设中都留守司,有牟家军和黄闯子率军驻守;安庆有巡抚标营坐镇,暂时无忧;可庐州夹在凤阳与安庆之间,距离舒城、六安不过半日马程……”

    “为兄自重庆、夔门、夷陵、荆州一路而来,水陆流民络绎不绝,前后绵延数千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原以为是天灾酷烈,谁知却是人祸更甚!”周文正愤然自语道。

    “世子与罗姑娘聪慧睿智,大开夔门,引民入川,可谓正逢其时!只是流民除了入川,还有入澧一路!兄台所购物资,澧州必然分储大半!”

    “不用着急,赚了钱再说!”周文正笑着打断了吴谦毅,“那第二项,那长江水路可会断绝?”

    “长江水路截断,恐非易事!”

    “贤弟不是说全椒县距离长江不过百五十里吗?”

    “即便流贼到了江边,也难截断大江。何也,秦贼善马不善船!”

    “那我等的赚钱生意还是一锤子买卖!”周文正带着遗憾长叹道。

    “赚一笔也够了。好歹可以给汉口这些商家一个教训!”

    “贤弟说来听听!”

    “兄台见谅,小弟职责所在,只能透露些许:左营里传来确切消息,左营此次北援,并无粮草相随……”

    “码头上人人皆知,贤弟这些消息不是秘密!”

    “小弟巴不得人人皆知!”吴谦毅冷冷笑道,“不仅码头上的百姓知,而且左营内外诸营将领皆知!这样左良玉稍一动作,诸将皆跑。到时候,就看谁的腿长脚快了……”

    “左良玉就是湖广的护法金刚。他一倒,我等生意便成了!”

    “兄台打算怎么做?”

    “贤弟打算怎么做?”

    “先找个理由全部买进来,来个扫荡汉口!等左军大败,再卖出去!”

    “若是左军损失殆尽,无人敢买怎么办?”周文正微笑着反问。

    吴谦毅哈哈大笑起来:“兄台可知那位每日夜宿窑子的“特命全权大使”怎么说得吗?虽说他十句中倒有九句不靠谱,但有句话说的好:

    用银子换了粮食,再用粮食换了兵,最后银子就会长腿,自个儿跑回来!

    这笔买卖,怎么着最后也是赚!”

    “好!那我等就用世子和罗姑娘的银钞,把汉口镇扫荡一遭!”

    “小弟还有一策,这般这般……”

    “此计虽好,可少了个角色不行!为兄这次正好带来数人,都是世子发往你军情局效力的犯人。世子道,鸡鸣狗盗之辈,亦可大用……”

    五月的汉口,闷得像一口蒸锅。

    几匹快马趁着茫茫夜色带来的些许清凉,渡过汉水,向着夷陵和荆州而去。那里,有准备放空回安庆的大批船只,还有实施汉口扫荡行动的数名关键性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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