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人,一群风流倜傥的男人。

    他们一个个手持折扇,沿着石亭中狭窄的楼梯爬上来,领头的人年岁最大,后面的人越来越小,个个衣衫华贵(注一),彬彬有礼。看来,这也是群借着看风景逃避繁华喧闹的书生。

    “衡阳生员王介之!”领头的生员率先向罗景云深躬楫手,“此来武昌是为秋闱!”

    王介之估摸有三十来岁,脸型清瘦方正,眼睛炯炯有神。看着亭中几人跨刀佩剑带着兵器,他明显吃了一惊。正待发问,他的同行已经在他左右依次展开,轮流躬身自报家门:

    “长沙生员郭风蹮(XIAN),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管嗣裘,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生员王夫之,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长沙生员文之勇,出自岳麓书院,此来秋闱!”

    “衡阳学子夏汝弼,出自衡阳府学。惭愧,此来随王兄省试!”

    “衡阳学子管嗣箕,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衡阳学子王参之,出自衡阳府学,此来省试!”

    一群围着草庐竹林打打闹闹追逐嬉笑的同学影像浮现在罗景云的脑海中。这帮人却明显不同,个个知书达理,人人书卷气息。只听姓名、籍贯和所出学校,便知他们出身缙绅,带着功名,不是亲兄弟便是同乡同学和好友。

    罗景云知道,湖广与江南一般,读书人喜欢结社,既为着切磋时艺增进水平,也为着远行在外互相帮衬。难不成自己一行人,正好撞上了某某社团的活动;抑或是某某社团的活动,主动盯上了自己?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众人已经自我介绍完毕,罗景云连忙收回心神,依样躬身作答:

    “成都学子罗景云,公干偶过武昌。佳节出游,正好领略这大好的湖山风光!”

    “罗景云?”领头的中年人王介之明显一怔,其余人则面面相觑。

    “莫不是蜀中大将罗景云?”书生行列中那名叫王夫之的年轻人率先想出了答案,脸上顿时绽出了喜色,“大兄,瞧他们人人箭袖戎装!此必投闭从戎大破贼寇于长平山的英雄罗景云!”

    “原来是护国军大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王介之恭敬地再拜而起。他不像弟弟那样喜形于色,但双眼依旧遮不住一份赤裸裸的惊喜。

    这些人既无敌意,也非故意。

    罗景云看着这两兄弟,一份警惕的心思悄悄放回肚中。不过,这王夫之怎么听得耳熟,难道……对了,世子有封密信里专门提到了这位王夫之,说他是大明才子,湖广衡阳人氏。若是见到,定要想方设法招揽延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罗景云顿时大喜。

    只是转眼间他便犯了愁:此人要如何招揽延用?秋闱迫在眉睫,人家如何肯放弃科考登第的锦绣前程?

    就在罗景云琢磨法子的时候,书生们又来了一次整齐的轮流躬身。行列此起彼伏,宛如波涛卷过。

    “原来是罗姑娘幼弟,蜀藩国舅是也!幸会幸会!”郭凤蹮再拜。

    “投笔从戎,效命疆场,今之班定远是也!幸会幸会!”管嗣裘再拜。

    “文能安邦,武能杀敌,真乃文武双全是也!幸会幸会!”文之勇再拜。

    “领兵杀贼,匡扶社稷,真乃羡杀吾等是也!幸会幸会!”夏汝弼再拜。

    “知行合一,止于至善,读书人之楷模是也!幸会幸会!”王参之再拜。

    “手刃贼寇,何等快意,大丈夫当如是也!幸会幸会!”管嗣箕再拜。

    ……

    书生们的动作整齐得像军队。他们一定是社团中人!罗景云下了结论。

    “诸位实在是谬赞了!长平山大战,斯时本人不过忝为监军。这仗嘛,还是林将军他们打的!”罗景云再躬拜谢,顺便把他身后的林言亮了出来。

    “蜀王府左护卫百户林言!”林言长揖。

    这下书生们的反应有些不整齐了。

    “原来,你便是蜀府求亲楚府的未来郡马!”好几位书生失声叫道。

    王介之率先发难:“什么郡马?那是仪宾!郡主尚未及笄(JI,注二),少不懂事,一帮裙下弄臣跟着乱叫,叫得不伦不类,可见整个湖广官场那是乌烟瘴气!古来王朝之衰亡,无不与礼崩乐坏有关,子曰……”

    “大兄说的极是!”

    行列末尾的王参之随即附和:“权相温体仁门下党羽索贿父亲,父亲自誓不出‘赇吏胯下以重辱先人’!王氏家门风气,以清介忠朴为本,以真知实践为学,此等阿附权贵之举,吾等不为也!”

    “大兄、二兄说得极是!”王介之身旁的王夫之也迅速响应,“窥斑见豹!一名之谬,可见朝局之乱,大臣之鄙,而世风之日下也!”

    “况乎仪宾者,形同入赘女家。男儿一入宫门,虽坐拥万金,却不能出仕报效国家。有志有才者,胡堪为之?”郭凤蹮振臂大呼道。

    “逆子弑父,兄弟阖墙。天灭楚藩,命之定数!入赘楚藩,岂非自投火坑乎?”文之勇跟着大叫。

    “仪宾者出不得仕,领不得兵,形同废人,我是坚决不干!”管嗣裘怪声长啸。

    “呵呵呵!兄长们个个有妻有妾,就是想干,也要问问嫂子们手中笤帚准许否!”此间唯一的单身狗 管嗣箕漏了其他人的底牌。

    哈哈哈!书生们大笑起来,把未来郡马林言尴尬地扔在了一旁。

    ……

    书生们毫无顾忌地当面谈论林言的和亲使命,并不加遮掩地予以嘲讽。这说明林言的使命已经彻底曝光,湖广士林对蜀楚联姻的前景也并不看好。

    使命曝光,泄密者毫无疑问便是故意冷落林言数月之久的楚王府;

    而湖广士林公开嘲弄蜀楚联姻,也是因为对楚王府心怀怨恨。“天灭楚藩”,便是湖广百姓对鱼肉乡里三百年的楚王府公开的诅咒!

    闪出对话圈的罗景云冷眼旁观书生们夸张的举动。

    他如今面临一大一小两个任务。

    大任务是如何让楚王府庞大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为蜀王府所用,为护国军顺利前出湖广锁定胜局;

    小任务是如何招揽眼前的这位王夫之,让他心甘情愿为蜀王府效力。

    楚王府的狂妄和愚蠢,湖广士林百姓对楚王府的蔑视和敌意,林言与李四贤对武昌屯兵的建议,让罗景云渐渐抛弃了顾虑。这位朱平槿摸着脑袋亲封的小鬼头之王,转眼间便计上心来:

    与其对楚王府低三下气委曲求全,不如破釜沉舟,来个一箭双雕!

    那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姐夫说,任何一个有战斗力的团体,一定有他的领导核心。王氏三兄弟,毫无疑问便是这个社团核心,而王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王介之,无疑又是核心中核心!

    既然您是核心之核心,那就莫怪鄙人腹黑手辣了!

    罗景云心中呵呵一笑,脸色平和地上前一步,谦恭地向王介之为核心的书生们团团一拱手道:

    “诸位先生可误会了!

    林营官公干武昌,非与什么郡主郡马之事相干!

    长平山大战之后,护国军威震西南,林营官名声大噪。不过,凡事祸兮福兮。如今我巴蜀四境廓清,湖广却乱局纷扰,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林营官为声名所累,这才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哎,可恨湖广轻薄之徒甚多,竟谣传什么蜀楚联姻……真真荒诞不经之极也!还望诸位先生明鉴!”

    “徐长史与宣化王长孙有意强国固藩”,故而迫使蜀藩大将林言“不得已来楚府走一遭”!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像一座千斤巨石,瞬间坠落在一众书生们的心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个国,自然是楚国;

    这个藩,自然是楚藩;

    这个徐长史,自然是楚王府左长史徐学颜;

    这个宣化王长孙,自然是楚王孪生胞弟宣化王朱华壁之长孙朱盛漷!

    罗景云话中指名道姓,而且全是楚藩重量级人物,由不得一众书生们不信。

    楚王无子。以他老迈的年龄和孱弱的身体恐怕也不会再有儿子了。如果朱华奎的孪生弟弟宣化王朱华壁作为血缘最近的小宗继承了楚王之位,那么作为宣化王长孙的朱盛漷就会身价倍增。若是不出意外,朱盛漷早晚会登殿承运,成为楚藩国主。

    楚藩护卫名存实亡多年,无将无兵;宗蕃内部大打出手,大宗小宗分崩离析。大明朝风雨飘摇之际,楚藩两位重量级人物欲强国固藩保国保宗,这不奇怪。只是大宗练兵,小宗何为?

    这消息自蜀藩国舅亲口说出,面前又有蜀藩大将为见证,难道会是蜀楚连兵,楚兵蜀将?

    可是楚藩鱼肉百姓多年,百姓恨之入骨。这时候突然想到强国固藩,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垂死挣扎徒劳一场?

    种种猜想填满了书生们聪明的脑袋,让他们浮想联翩。

    心头有事,嘴上自然就笨。即便风流倜傥如王氏三兄弟,在笑语盈盈的罗景云面前也只剩下唯唯称是的份了。

    “监军好大的胆子!世子布局天下的长远之策,监军一句话就给废了!”

    在林言和李四贤的心中,恐怕就剩下如此的感叹了。不过,他们立即明白过来,监军是要借助这帮书生,给楚藩来个“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注一:自本章起,王夫之正式登场。王夫之是卫所军籍,衡阳望族,先祖曾为衡阳卫指挥使,父亲是国子监生。其原配郑氏,是衡阳首富之女。所以年轻时的王夫之不是有钱,而是很有钱。他早年的求学之路,除了父兄教导之外,全是名师名校,可见一斑。

    注二:及笄,女子年十五结发,以笄贯之,称为及笄。所以女子到了婚龄,称为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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