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僙临到晌午,才从宫里回来,获悉李秉真气的事情之后,并不慌张。
    亲自带着他去了一趟“蓷蒙”府上,路上还道:
    “即便蓷蒙没办法,也有别的地方可以给你治好。李家的底蕴要比你想象的大,不过这是皇子之间才知道的隐秘。现在还说不得,总之这事不大,你且放心。”
    好在刚到蓷府,蓷蒙问清了情况号了脉,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道需要几天准备妥当,便定在年初五来办这事情。
    那蓷蒙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身材伛偻,枯皮白发,走起路都颤颤巍巍,这李秉想象中的术法宗师完全不同。
    李僙解释道:“他本身并不会任何武功,是以算学、星象研究入窍,在渡化中修为虽然高卓,筋骨却重来没有练过,会的术法也多属观星一脉;能测吉凶、占风水、知运势、望兴衰,在肃宗、代宗两位先帝身边,辅佐三十年,是奇人。但要真的交手起来,恐怕还打不过市井无赖。”
    从蓷蒙府上出来,李秉总算略微轻松些,回到王府,总算能放下负担,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除夕夜,本该是全年最热闹的一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即便城卫军、巡防营宵禁的命令,也不能阻挡人们庆祝一年到头,辞旧迎新的热情。
    子时一到,百姓争相涌入街道,放炮仗的放炮仗,点灯笼的点灯笼,三茶五酒奉神明,烧纸焚香迎祖宗,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同守祟(岁)。
    法不责众这句话,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充分的体现过。
    昨日谋反的事情,不仅没有阻挡新春时节的热络,反而成了年节席间、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徒增百姓乐趣。
    宫里张灯结彩的布置一如往昔,不过这氛围就比宫外严肃了不少。皇帝甚至取消了年终的阖宫觐见和团年饭,改成了分府赐菜。
    李豫自己去了皇后宫中,剩下的皇子公主也都是在各宫分别庆贺新年,相比百姓家,宫里这个年可真没什么滋味。
    襄王府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围坐在一起,一大桌筵席,基本集齐了长安各个酒楼的招牌菜色,丰盛无比,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一个年轻姨娘坐在李僙身边,怀里抱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李僙最小的孩子。她不吃菜,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李僙滴溜溜的打转,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襄王见了,笑着摸了她的鼻尖:“我的宝贝女儿,今天怎么不吃饭啊!一直看着父王?”
    那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抿了抿嘴唇,一脸俏皮笑道:“父王,父王。你怎么还不发百岁钱啊!”
    一句说完,一桌人哄笑成一团,那姨娘连连拍小丫头个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左右颠了颠,面色唰一下涨红,连连笑道:“童言无忌,让大家看笑话啦。”
    李僙反倒是觉得这小丫头可爱,给下人使个眼色,又把小丫头揽入怀里,逗她道:“宝贝女儿想要百岁钱,那该和父王说什么呀?”
    小丫头熟练的拱手作揖,奶声奶气:“祝父王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她作揖时,起初还看着李僙,等下人带着一托盘上来的时候,那眼睛就挪不开了——十二个大红素布荷包,整整齐齐的放在托盘上,每一个都鼓鼓囊囊。
    李僙看着这丫头的天真烂漫,真是爱不释手。他笑的灿烂,抓过一个荷包,交到这小丫头手上:“新的一年,要乖乖听话哟!”
    小丫头双手把荷包搂入怀里,笑靥如花,倒在李僙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谢谢父王!”
    这一撒娇,真是把李僙的心都融化了。不知十多年后,这丫头又要勾走多少世家公子的魂去。
    姨娘把这小丫头抱开,李僙又从小到大给所有孩子都发了百岁钱,那荷包也是一个比一个更鼓些,连糜歆的一双儿女也有份。
    发到最后,盘中只剩下两个荷包,安子还愣在席上。李秉撞一下他的胳膊道,轻声对他道:“该你了!”
    “哦”安子连忙起身,走到李僙身边,学着刚才李秉几个妹妹的样子,给李僙也磕了个头:“祝义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好!”李僙扶安子起来,将沉甸甸的百岁钱放在他手心,慈眉善目说道:“既然已经正式在府上住下了,以后就是一家人。每个月也可以照着规矩在府上支例钱,不会亏待了你的。
    对了,秉儿托我给你找个先生,也找好了,过完年就到府上来,一来教你认字,二来也学些规矩,你要好好跟着学,不要像你义兄一样,小时候没个正形。”
    李秉朝着李僙做个鬼脸,安子却感激连连,又道:“谢谢义父。”
    看着他的眸子,李僙忽然之间有了个念想,问道:“对了,听你口音,不像是关中人,你家在哪啊?家里还有些谁?需要写信回去吗?”
    “我父母早亡,从小流浪,在鄂州一带长大。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李僙微微点头:“哦!是个苦命的孩子。”说完,他又若有所思:“我记得秉儿说,你是十四岁吧。是至德二年生人?”
    “正是。”
    李僙摸了摸胡子,看着他面颊的轮廓,面色略微凝重起来,又问:“你父母早亡,那‘安庆方’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啊?”
    “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有个乳娘带我,不过我四岁的时候她就死了。之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街坊邻里说乳娘叫我这个名字,之后就一直用着。”
    李僙点头:“哦!没事,我就随便问问。”说完,他重新整顿出笑容来,看着李秉,笑道:“今年的百岁钱就发到这里了。到处闯祸的孩子,是没有百岁钱的,今年你的就没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欢快的声音,又充满了整个王府。
    这有的地方热闹,就有地方冷清。
    太极宫的天牢里,从天牢大门,到牢房,一共四层守备,每一层的人员,均来自不同的机构:吏部狱卒、兵部卫司、大内太监、北衙禁军。各司其职,且相互监督,想在这里动点手脚,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事在人为。
    睦王脱了朝服,一身褐布囚衣,背靠着冰冷的墙根坐着,神情哀伤,沉默不语,听着外面的爆竹劈啪作响。
    这天牢除了地面上一层之外,还有四层地下牢,每层又分“乾、坤、坎、離、震、巽、艮、兌”八个隔断,隔断之间,以铁门封闭,防止串供。每个隔断中,又有东南西北四间狱室,以圆木栅栏相隔。
    睦王身份贵重,关在最第一层,坎子组北向房里,还能有些光亮透进来。他旁边其他三间狱室,空空如野。这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呜~~~”伴着一声狭长又沉重的声响,牢房的门被打开。
    禁军将一个食盒从一个太监手接过上,又将令牌交还给他:“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进来。”
    那太监点头哈腰,对着禁军连道:“谢谢大人体谅,我们也是奉旨办事。劳烦大人了。”
    禁军不理会他,拎着食盒,顺着台阶,走到睦王牢前,取出一盘角子,放在栅栏边。
    又听铁门口,那太监嚷到:“殿下,这是德妃娘娘托我带来的‘角子’。娘娘还记着殿下呢。她相信殿下是清白的,殿下一定要挺住啊,德妃娘娘会想办法的。”
    德妃娘娘,正是睦王生母。
    睦王一听是德妃,心中暗喜,但依旧装出失落神情,坐在墙根,一动不动。
    “嘭!”厚重的大门,转瞬又被锁住。
    听着禁军走远,睦王连忙爬到牢房口,拿起这碗角子,仔细瞧了瞧。黄梨木的碗,里面十个清汤角子,看起很正常。
    天牢之中,送饭只能用木器,不能用瓷器铁器,是为了防止牢饭以此为工具生事。
    他将碗摸了一圈,毫无发现,又将角子细细嚼了嚼,里面也是普通肉馅,并没有什么特别。
    “怎么会,刚才那太监的样子,明明就是有消息传进来。”
    他心中思量如此,将清汤倒掉,又把碗倒个过来,仔细摸了摸,果然有一道十分细微的拼接痕迹,即便用手摸,也难以察觉。
    这正是精细木匠的杰作,靠着隼牟结构,拼接出这双层的碗来,两层木头颜色相同,纹路相近,又不用钉子浆糊做在一起,宛如一块实木。
    睦王将碗放在地上,一掌劈下,碗列成碎片,一张薄薄的油纸,出现在夹层中间,密密麻麻的写满蝇头小字。
    “睦王殿下,我已查明,蒙海远和阿跌瑟均是太子的人。
    阿跌瑟一年前通过进贡大量银钱混成我们的心腹。我亦未料到,他会一朝叛变,打的我措手不及。
    此次尾祭行刺事件,是太子借我等给司空闻接风之机,故意谋划栽赃,欲将我等置于死地。
    他一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可见心思之重。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手,我等已无辩白机会,唯有背水一战。
    年初五,天牢四层守备均是我的人,我有办法将殿下救出,同时派兵一万从宫外围攻。我知殿下宫中仍有势力,控制宫门,放我们进去,应该不难。
    到时里应外合,大事可期。
    初五戌时逼宫,是我等唯一机会,望殿下早作决断。”
    信上的落款是“朝恩”。
    睦王看完,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平静,他将油纸放入嘴里,慢慢嚼碎吞下。一切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那日,他和鱼朝恩在睦王府,给司空闻接风,只有拉拢意思,并没有谈及任何其他事情。年终祭礼行刺一事,睦王确实半点不知情,的确冤枉。
    “好你个李适!居然比我下手还狠!一年前就开始筹谋杀我。事到如今,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笑道最后!”
    李述一拳打在栅栏上,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
    与此同时,同样的笑容,也出现在了郑国公府。
    他年近五十,皮肤有些许皱纹,却依旧白皙,比同龄人保养的好不少。那狭长的一字眉下,一对眸子也露出精明的目光。
    这人正是郑国公——鱼朝恩。
    “义父为何发笑啊!”说话的正是鱼朝恩的义子——鱼令徽(见一卷)。
    整个郑国公府上下都被禁军包围了里外三层,所有郑国公家眷全部被软禁起来,不得外出。
    “宫里终于传来消息了!”鱼朝恩指着桌上的食盒笑道:“你且看看,陛下赐的这个菜,有何不妥?”
    鱼令徽仔细看了看,连食盒筷子都一并检查了:“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食盒没有暗格,筷子里也没有……我瞧不出……”
    “眼睛是瞧不出来的,要用心去看!”鱼朝恩说着,将盘中的菜全部倒在地上:“陛下赐菜,从来只用银碟瓷碟,何时用过木碟?”说完,把碟子交到鱼令徽手上:“你再仔细瞧瞧?”
    敲了敲木碟,又仔细看了一圈,伸手将两面都摸了个遍:“实木做的,不空心,没有机关,也没有暗纹?”
    鱼朝恩笑道:“这是隼牟结构,看似一个整体,实际却是两层贴在一起,不这样的话,怎么能骗过禁军?你把它掰开!”
    “啪!一声脆响!”木碟裂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宣纸。
    “义父,你看!”
    鱼朝恩拿过纸条,同样是满满的蝇头小字:
    “爱将朝恩,我已查明,蒙海远和阿跌瑟均是太子的人。
    阿跌瑟一年前通过进贡大量银钱混成我们的心腹。我亦未料到,他会一朝叛变,打的我措手不及。
    此次尾祭行刺事件,是太子借我等给司空闻接风之机,故意谋划栽赃,欲将我等置于死地。
    他一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可见心思之重。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手,我等已无辩白机会,唯有背水一战。
    年初五,天牢四层守备均是我的人,我有办法脱困,并控制宫门。我知你摆脱软禁,不是难事,望你能筹备兵马,帅军攻打皇城。
    到时里应外合,大事可期。
    初五戌时逼宫,是我等唯一机会,望爱卿不负所托。”
    信上的落款,只有一个“述”字。
    鱼朝恩将信交给鱼令徽,笑道:“我便知道,这事情是太子在背后搞鬼!”
    “我本想坐山观虎斗,两边下注。李适啊,李适!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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