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陆锋不是个腼腆含蓄的人,只不过他粗枝大叶长大,在惊鸿山庄即便是女弟子也是秉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原则,穿着行事都无甚繁琐的规矩,他偶一见着精致漂亮还看着挺讲究的人儿便不知如何自处,手脚都无处放置。他性子养得单纯直爽,若是对方同样单纯倒还算好应付,最怕的就是对方狡黠似狐,他完全招架不来。

    典型例子就是刚刚下车的秦某人,而此时留在车里的另一个“秦某人”,显然跟他家弟弟在某些方面是同道中人。

    比如逗弄老实人的恶趣味。

    “你好像很怕我,我是长得丑呢,还是态度凶?”秦淮直接点破他的局促不安,笑道,“你不必怕我把你怎么样,我不会什么武功,打不过你的。”

    “我没有。”陆锋下意识否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复紧张,才又道,“那个秦、秦大哥……是大哥吧?”模样上看不大出具体年纪,可别是比他年纪还小,那就尴尬了。

    “唔,我的确是微之的大哥。”秦淮心里清楚他是问的自己与他的年纪比较,存心擦着边答非所问逗他,见他面上浮现犹疑之色,如愿得了乐趣,便正经回他,“二十有三,比你大上几岁。你也不必叫大哥,叫我子长便可,我叫你恣意可好?我挺喜欢你的名字,你会觉得介意吗?”

    二十三岁,已过弱冠。陆锋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了秦淮一通。

    齐璟才十七岁尚未及冠,自然用不着束发戴冠,但他出现在人前时始终是梳理齐整仪表规矩,这是由他身份约束习惯使然。秦淮与齐璟这般熟稔不忌尊卑,必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照理说也该中规中矩,可眼前这人松松束发,一身深色长衫穿得几乎可以说散乱不整,就这么出来晃悠,全然不怕失了礼数让人诟病。

    像这样无所顾忌的人,正常来说会有两个极端,不是太受宠爱肆无忌惮,就是太不被看重破罐子破摔。陆锋心想既然是家中长子,那应该是前者吧。

    漂亮男人坦然地说喜欢他的名字,陆锋觉得自己晒黑的老脸都能透出红,急忙摇头,怕对方误解他的意思又开口说:“不介意。”

    “那好,恣意,再给你添点茶。”对方从善如流地唤起了他的字,半点没有不自然。

    他听话地将杯子递了过去。

    边喝茶他边观察着这个男人,有时与对方的目光碰上,他总是心虚地别开,要么看车帘方向要么低头看手中茶杯,躲避个片刻算着对方没再看他,再偷偷瞄回去。

    秦淮与秦洵长得并不像,非常不像,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说出来陆锋并没有主动把他们二人与“兄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二人都是极漂亮的类型,五官容貌却没多少相似的地方,是两种模样的漂亮。若要说相像,也只有二人都生了一双秋波盈盈的桃花眼这一处,不过秦洵是带了些异域风情的深蓝眸色,秦淮则是纯正的黑眸,且因二人神韵气态的不同,看上去有明显的差别,秦淮看人的眼神温柔意味占了多半,而秦洵则常常喜欢微眯起眼,一副打着坏主意的狡黠。

    再要硬说哪里像,便是二人虽都男生女相,美至雌雄莫辨,偏生掺有几分硬朗,因而并不觉太过女气,若有心分辨还是容易辨出是男子之身的。

    陆锋想大约是因为他们兄弟俩身形都并不娇柔吧,秦洵个子高骨架大,面部轮廓也说得上有棱有角,七分柔美三分硬朗,秦淮好像比秦洵瞧着更身长肩宽些,轮廓也要更分明些,不知是不是年长几岁的缘故,大约是对半开有五分硬朗吧,嗯?或者六分?还是……

    陆锋思忖的时候不经意就又瞟去秦淮脸上,对方竟在含笑看他,他猝不及防手一抖,茶杯差点掉了。

    “在想我和微之为什么长得不像?”

    陆锋瞠目结舌。

    秦淮笑:“恣意,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他笑着点了点自己脸颊,“很简单,我与微之同父异母,他是嫡夫人所出,我是庶出,不巧我们都长得像各自的母亲,不大像父亲。”

    秦淮此人体贴又健谈,即使对方不善交流他也不会让气氛凝滞,最擅长的便是揣测对方想法哪怕只有自己说话也能顺利将话题继续下去,不会让人觉得他在没话找话。

    他提起茶壶掂了掂份量,笑道:“我见你喝了大半壶茶了,你需不需要……”他微笑着,后半句没直说出来,却明明白白将意思表达在神情中。

    你需不需要小解啊?

    陆锋:“……”

    还真需要。

    可他同样不好意思直说,便道:“……可否劳烦子长兄送我去惊鸿药铺,今日微之代小师叔去给许千金看病,事办完了总得回去说上一声。”顺便他借个地儿小解。

    “好。”秦淮颔首,掀起车帘一角吩咐了车夫。

    药铺柜台前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掌柜一见他二人进门便起身同陆锋打招呼,因为不认得秦淮,只以公子相称,琢磨着这位面生的俊公子大约是陆公子的朋友。

    陆锋领着秦淮熟门熟路地绕过一扇镂空雕花的木屏风,见沈翎端坐在桌案后神色谨严地对着账本。陆锋同他打了个招呼,告诉他秦洵此去许府一切顺利,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秦淮,让秦淮先在此歇息,自己往后院茅房去方便了。

    陆锋离屋后沈翎眼皮都懒得抬,当坐在桌案对面笑意盈盈的秦淮是一团空气,脸色差到了极点。

    一天之内接连见着两个秦家人,他能高兴就有鬼了。

    秦家人好似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对方显然并不甘就此被无视,在二人间良久的沉默后先开了口问候。

    “一别数年,章华侯别来无恙?”

    “尚可,有劳秦侍郎挂心。”沈翎冷淡归冷淡,礼数还是有的。

    “侯爷从医之后,一切可还过得惯?”

    “尚可。”

    “近些年安居于此,侯爷这心性似乎养得清静了许多。”

    “尚可。”

    秦淮闭了口,对方显然不想交谈,他也不该再自讨没趣。

    “我回来了。”陆锋又进屋来,观二人神色,道,“怎么,你们在说话吗?”

    “许久未见,与沈侯爷叙上一二。”秦淮偏头看他,“恣意动作好快。”

    陆锋脸上嗖地窜红,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额头。喂喂,方便这种事说他动作快到底是夸还是贬啊!

    于是他连忙绕过这个话题:“原来你们认识的啊……也对,是我没想着这层。”沈翎既为列侯,认得世家公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那你们……有什么需要密谈的吗?要不要我再回避一下?”应该是这样的没错吧?他听闻官家人之间总要私下谈点什么小九九,外人是不方便在场的。

    “不必。”沈翎合上一册账本,总算抬眼瞧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近日药铺事务繁多,沈某脱不开身,招待不周,若秦侍郎并无旁事,沈某便不送了。”

    陆锋咋舌,他小师叔这逐客令下得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秦淮也真的是好脾气,半点没有被怠慢的愠色,客气笑道:“是在下叨扰。”

    在药铺门口,陆锋实在没能压下好奇心,问道:“那个,子长兄,我小师叔他与你……你们家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啊?”先前陆锋以为沈翎烦秦洵只是因为嫌他闹腾,可是见他对这个性子明显很讨喜的秦淮也是不待见的态度,不免令人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恩怨过往。本是想问沈翎是不是同秦淮有过节,可是陆锋直觉觉得秦淮这个人不大会与人结怨,话到嘴边便改问是否是沈翎与秦家有过节。

    “同我们家?不算吧。”秦淮刚要上马车,闻言停了下来,回头道,“不过……”

    “哎?”

    秦淮竖起食指晃了晃,笑道:“他与归城家倒是有过节。”言罢便进了马车。

    陆锋在原地呆愣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归城家?齐璟家?那不就是……

    不是吧,小师叔堂堂一个列侯,竟然跟皇室有过节吗?那他们是怎么相安无事的?还有秦子长你要不要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种吓人的话啊!

    马车内传出秦淮唤他的声音:“恣意,别愣着了,上车来,眼看着快到晚饭时辰,你们这有没有什么口味尚可的酒楼?我请你一顿饭。”

    这边陆锋与秦淮回了一趟药铺后去往酒楼吃晚饭,那边齐璟和秦洵刚至洵水河岸的芦苇丛里。

    此前二人下了马车,齐璟说带秦洵去见个人,领着他沿洵水河岸一路南行。

    自唐朝末年大分裂成九国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很喜欢给自己地盘内的东西改名,好像抹旧换新才真正是自个儿的一样,大到州郡,小到一条河一座山,只要皇帝想起来了,一高兴,随口就能给你把名改了。眼前这洵水,从唐末到前朝大殷,不知改叫过多少名字,已经没人记得它从前都叫些什么了,只知道如今它的名字是在大齐建立之后,高祖微服游至此处时亲口所起。

    坊间传闻高祖喜读书,外出巡游也从不忘带几本书在手边,那几日高祖恰好兴起读的《山海经》,路经此河便大手一挥以书中“洵水出焉”之句就这么给改叫了洵水。

    秦洵名为“洵”,据说是因为他娘难得得了空来平州散心,去洵水渡口买鱼时忽然晕倒被诊出怀了他,随随便便就以河名给他起了名字。

    秦洵小时候调皮,被他娘训得狠了犟着脖子顶嘴:“反正你都用你去买鱼的一条河给我起名了,不如就当我是买鱼送的便宜儿子,不成器也没关系,你就少气一点少打我几棍子!”气得他娘直接挥棍子把他撵出了屋子。

    洵水自北向南流,平州和它相邻的几个州便也靠水吃水。江南这一带地势平缓,洵水流经此处也跟着平缓起来,两岸各种花草树木皆为野生,无人打理,生生死死,全凭天意。大约是景色尚可,又或许是平州这里在岸边修了个渡口供人乘船过岸,有不少卖小玩意的摊位,加上诸多闲来垂钓的渔者顺势就在渡口附近摆摊卖鱼,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了个小集市,说得上热闹,平日里有不少人喜爱在这块地方散心游玩。若是春夏那会儿花木繁盛的踏青时节,这里是孩童和青年男女偏爱的去处。眼下快要入秋天气转凉,岸边花木也无甚艳丽,大多是将谢不谢的颓靡之象,无甚看头,来往的游人也少了许多,多的则是行色匆匆的旅客和讨价还价的买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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