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落下山头,天色就会肉眼可见地迅速昏暗下来,余霞很快消散,暮蓝的天边月亮的轮廓逐渐清晰,星点稀疏。

    是啊,月明星稀,一月后便是中秋,月亮近日是愈发明亮了,星子自然愈少见。

    秦洵抬头看着月亮走路,怕自己不看脚下会绊着什么摔倒,伸手隔着齐璟衣袖握住他的手腕,齐璟低头看了看,没说什么。

    长安到平州正常来说是近一个月的路程,齐璟此番以督巡之名,官道快马,差不多用的不到二十日,皇帝要将秦洵在中秋前召回去,看来是这几日便要启程。

    虽然说着想要回长安,毕竟也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不舍是难免的,此番归去,便不知何日可再来了。

    秦洵心中几分低落,握着齐璟手腕的手不老实地捏着他的腕骨。

    少年纤长的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揉捏腕骨,齐璟心头忽地又升起一股异样感,同此前被他头发蹭在自己颈项间相同的异样感,叫他不禁稍稍缩了下手,轻声问道:“做什么?”

    “捏捏。”秦洵说着加重力道又捏了两下,觉出他更明显的缩了下手,面露不解地望去他的脸,“不喜欢?”

    “没有。”齐璟莫名有些不敢看他,目不斜视地对着前方的路。

    秦洵反倒将脸贴近他,好似非叫他偏个头看自己不可,齐璟迫不得已停下脚步,转过来看他:“又做什么?”

    秦洵贴得更近,笑道:“齐璟,你可真好看。”

    感觉到他近得呼吸都拂过了面部,齐璟微窘,头往后让了让:“好不好看,用得着离这么近看吗?”

    “我不比你们习武之人五官灵敏呀,天色暗了影响视物,我就只能凑近些才看得清楚呀。”

    他说得理直气壮,齐璟无言反驳,便不同他纠结这个问题,任他保持握住自己手腕的姿势继续往前走。

    齐璟没说不喜欢,秦洵便肆无忌惮地揉捏着他手腕不停,隔了层布料,并未是肌肤的直接触碰,却更有种隐晦而朦胧的感觉,像是缓下了直接接触会产生的过烫体温,温热的,熨帖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就像齐璟心头的异样感,似乎能抓住那么点头绪,又好像难以言明。

    可是秦洵呢,他到底知不知道以他们如今这般大的年纪,做出这些暧昧的举动是极不妥当的?

    齐璟心中这样想着,便觉得他整只手臂都要在这样的触碰下颤抖,努力想用些别的什么转移掉注意力,便开口唤他:“阿洵。”话一出口仿佛声音都颤了几分。

    “怎么?”

    “你方才说,你会拣下最好的芦根留给山庄好看的女弟子,是不是?”

    “是啊,怎么了?”

    “你……会有意识地去讨姑娘的欢心吗?”

    “你这么个问法,不大好答啊,什么样的叫做有意识讨姑娘欢心?是我见着了夸上几句,还是同人家一处玩闹,还是说就我给人家留几根芦根这种行为就是在有意讨好了呢?”

    “都算,不,也不是。”齐璟斟酌着如何同他讲明白,“我是说,你如今这般年纪,也是合适的时候了,你有没有……会放在心上时时惦记的人?”

    “如何惦记?”

    “大约就是,会时常想起,想与其见面,同其亲近,护其安好,诸如此类。”

    秦洵一副随着他所列举的内容认真思考的神情,待他说完便道:“唔,有的,就是你啊。”

    齐璟心头一乱,语气也急了几分:“我说姑娘!”

    “为什么一定要是姑娘?照你所说的这些,只要是对身边比较重要的人,都是适用的,不是吗?”秦洵反驳得有理有据。

    齐璟语塞,他说得确实没有错处,只是自己想表达的与他领会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意思,齐璟有些无奈自己和秦洵之前从来都很好的默契怎么这会儿就不管用了。

    二人已至渡口,夜幕轻笼,山水朦胧如剪影,行人身影都被糊上一层看不清的暮色,河面水气酝散,在渡口这处近水之地形成了薄薄雾气,渔者们陆陆续续收摊离去,却多了些做夜市生意的摊贩堪堪摆摊,倒也没有冷清太多。

    天还未黑透,却已有不少摊位支起了灯笼,暖黄的灯光照出地上鱼摊留下的斑驳水迹和泛着光的零碎鱼鳞,空气里混杂了少许还未散去的鱼腥味。渡口的船家们这个时辰基本没了活计,坐在船头架了张小桌子,摆上附近饭馆买来的酒水和小菜,围在一起边吃边谈天说地。

    齐璟不与秦洵继续这个话题,停在了最靠渡口入口道处似乎将要收摊的水果摊前,借着灯笼的光挑拣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桃子。

    他手上要有动作,秦洵只得放开他的手,却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方才的谈话。他颀长的身子倚靠在身旁渡口入口道的柱子上,抄手望着齐璟认真挑拣桃子的侧脸,眉目间不掩笑意:“齐璟,你有放在心上时时惦记的人吗?”

    “自然是有的。”

    “我算一个吗?算的吧,如果对照着你方才说的那样的话。”

    “自然是算的。”

    “有多惦记?只是放在心上的惦记吗,同旁的重要些的人一样的那种?齐璟,你说我有没有那个荣幸,会是被你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一个?”

    齐璟手中托着一只桃子,动作一滞:“你就不觉得,你这话问得逾矩了些?”

    岂止逾矩,简直露骨。

    秦洵兀自笑,并不回应这句。

    本就快打烊的摊位,尽管小贩搓着手自夸他家的水果就没有坏烂的,剩下来只是因为品相差些,齐璟还是一丝不苟地翻查挑选。的确是品相差,剩的二十多个桃子里好不容易叫齐璟挑出几个模样尚可的,搁在了离桃堆有些距离的一边。

    这水果摊位占地挺大种类齐全,那小贩留着桃筐给齐璟挑,忙着去收拾放别的水果的筐子,边与身边的同行插科打诨,并未注意这边二人的谈话。齐璟挑好了桃,因为没带包裹器具,便向小贩买了个篮,小贩随手从摊子底下掏了个出来给他,又忙着转头同人说笑去了。

    摊位摆得低了些,齐璟微微弓着背,边将挑好的桃子挨个儿放进篮里,边语气淡淡地同秦洵说话:“通常我总是觉得,你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就顽劣了些,气性大了些,聪颖是聪颖的,能明了些事,却还是有许多事情不大懂得,需旁人同你解释,指引你当如何去做。可有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又觉得你其实心里比谁都透亮,心思很是深。”

    “比如?”

    齐璟叹了声气,直起身转头看向他盈着笑的眼:“比如此刻,我竟会觉得你是在假装不懂有意套我的话,可又觉得是否是我多虑了。”

    怎么会,你齐璟的直觉多准啊,怎会以多虑自欺。秦洵心里想着,却没这样说出来,上前来将他还未放进篮子的几个桃子一一放进去,望着他笑道:“你说了这么多,想与我谈论的意思,其实是指情爱吧?”

    “既然知道,为何一直兜圈子?”齐璟多少有些无奈。

    “兜圈子的是谁啊,情爱就情爱,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还是说你有什么顾忌?这也能有顾忌?齐璟,你别说我,你的心思才是真的深,你到底在想什么?”

    齐璟见他眼中尽是调侃之色,压下心头翻滚的难言异样感,烦躁地皱了皱眉,拎起竹篮便要走:“没想什么。”

    秦洵一把勾住他手肘:“没想什么你心神不宁的,钱不付了?”

    一直到秦洵跟着齐璟走入渡口附近一处巷子,齐璟都没再说话,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二人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混合着行走时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响,以及轻微的呼吸声。

    巷中人家不多,没什么灯光,好在今夜月光亮堂,盈盈洒下来照亮着青石板路,也拖长了二人身后的影子。

    “还在生气?你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啊,是在气我哪句话?我向你赔罪。”

    齐璟叹气:“不是气你。”

    “那是气谁,气你自己?有什么事是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总不至于是气这桃子丑吧?”秦洵指了指他拎着的竹篮,竹篮里一共九个桃子,个头挺大,满满地挤了一篮。

    “没什么。”

    “不问你你生闷气,问了就是没什么,从前没见你这么含含糊糊的。”秦洵边说话边打量四周,“方才说的那个,情爱什么的,我是不是还没正经回你?我吧,还并没有对哪个姑娘生出情爱之意,不过我年纪还小,现在谈那个还为时尚早。你呢齐璟,说起来我忽然很好奇,你十七了,这些年从没问过你,你纳妃没有?”问得状似无意,却是紧紧盯上了他的脸。

    “……尚未。”

    “侍妾呢,侍妾有没有?”

    “也无。”

    “那有没有哪家名媛千金同你走得亲近?”

    “没有,我这些年在长安待得时日也不算很多,经常外出,哪有空同名媛千金亲近?”齐璟看了他一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对自己的感情情况问得这样细。

    秦洵想了想,又问:“你平常会上风月场所去吗?”

    “不会。”齐璟终于没忍住,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秦洵心情不错地笑起来:“我原以为,男人嘛,十六七岁血气方刚,总会……”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有点那什么需求的。”

    知道他说的“那什么”是指什么,齐璟脸上一丝微红,斥他:“没个正经!”

    “我说的是正经的啊,我在山庄和学馆见得不少,十几岁嘛,没到娶妻的时候,去花楼寻点乐子再正常不过了。齐璟,你真的就从来没有过那什么需求吗?还是说,你都是自己……”

    “阿洵!”齐璟脸上红透了,声音提高了几分,“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适可而止,秦洵知道不能再继续逗他,笑嘻嘻地闭了嘴。

    谁知齐璟顿了顿,竟反过来问他:“你呢,你会上风月场所去吗?”

    “会啊。”秦洵坦然承认。

    齐璟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埋头走路。

    见他有些不愉之色,秦洵反倒嘴角上扬了几分,解释道:“不过我去那不是为那档子鱼水之事,我在学馆人缘不好,在山庄还是混得挺开的,有时候几个师兄弟喊着出去玩,便一道去了,他们玩他们的,我顶多混点酒水吃食,听花姑娘们弹弹琴唱唱曲罢了,没干过别的。”

    齐璟还是没说话,秦洵挠挠额头,思忖着要怎么哄着他好歹出个声。

    “齐璟,你没妻没妾没红颜知己也不逛青楼,这些年就自己一个人过的?唔,你可真不错!”

    这算是夸他吗?没妻没妾没红颜知己也不逛青楼,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吧。

    “你好像很高兴?”

    “是挺高兴。”

    齐璟忽停下脚步,秦洵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下。

    “你为什么觉得高兴?”齐璟忽然把声音放得极轻,满是温柔意味,还有些小心翼翼,听上去不知期待着些什么。

    秦洵垂了眼眸,长而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两弯阴影,掩去了眸中得逞狡黠的笑意,再抬眼时,是一派无辜笑容:“为什么不能觉得高兴?”

    “……罢了,你这会儿还是不要同我说话了。”齐璟咬了咬牙,别过头去再不看他。

    并不是错觉,他是真的在有意拿话给他下套,心里八成什么都明白。

    在外头待了几年,真是学得愈发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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