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日有些凉意,婢女送来了一壶热茶,给秦洵和秦淮各倒了一杯。

    秦振海一员武将,懒于学文人选词抠字拟起院落名,供人居住的院落便都在人名之后添一个“园”字,秦洵所居的洵园陈设一应如旧,依旧是他六年前离家时的模样,除了多上一些大约是这几日多给他添的日用器物。

    仆人也多是原先伺候他的那一批,他们见他进园来时皆面露欢喜,这园子自三公子外出历练之时便闲置了,他们一群旧仆人因此清闲,清闲久了难免无趣,三公子虽有些娇纵,但并不难相与,到底是个爱玩闹的活泼孩子能让人得些趣的。

    这添茶的婢女倒是个生面孔,模样清秀,看上去比秦洵年纪还小些,也不知及笈了没有。

    婢女约莫也是来府上没多久,年纪小定力差,见三公子盯着自己看,拎壶的手抖了一抖,茶水洒出几滴,她一心慌不知该继续倒茶还是先擦拭桌面好,两只握住壶把的手下意识分了一只出去,另一只手登时就拎不稳壶将要倾覆。

    “小心。”秦淮伸手托了托壶把,礼貌地避开婢女手握的部位,替她扶稳了茶壶置于桌上。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婢女惊慌失措。

    “无妨,不必惊慌。”秦淮微笑安慰她。

    婢女惶惶绞手立于一旁,虽然大公子道无妨,可她是在三公子处伺候,这位初次见面的三公子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叫她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

    秦洵终于忍不住提醒她:“这时候你该擦一下桌子。”他指指桌上洒出的茶水。

    “啊?”婢女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猛然回神般连连鞠躬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秦洵望着桌面一滩茶水不说话。

    “我挑的人,别多想。”秦淮道。

    “哦?”秦洵微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大哥懂我。”他初回长安,诸事皆无完全的掌控,身边亲近伺候的人中出现生面孔总是叫他警惕的。

    “原本贴身伺候你那位嬷嬷年纪大了,前年被其子接回赡养,如今你身边少个贴身伺候的人,恰好前阵子新入府一批家仆,我自作主张给你挑了个来。没同你说,是想看看你满意否。”

    “不满意。”秦洵毫不客气,“笨手笨脚的,一看就还没教习好,多看两眼就站不住,擦个桌子都还要我说,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满意这种的?”

    “哦,我也仅是问上一问,至于你到底满意否,左右这批家仆已经分置各处,分在你这儿的就是她了。”秦淮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见弟弟一脸牙痒痒想泼茶到自己脸上的神色,正了语气笑道,“她家世清白,人也本分,入府时日不长,虽因此还未学全规矩,但也恰恰未受府中各方招揽,会忠心你的。她不是个愚笨的姑娘,只是还不大适应,你也别吓人家。”

    他话音刚落方才那小婢女抓了块白抹布匆匆回来,进门还被门槛绊了一绊,心有余悸地上前来颤巍巍伸手擦桌子。

    “我好看吗?”秦洵忽然出声问她。

    小婢女呆了一呆:“好看!公子是极好看的!”

    秦洵从来不会认为别人说他好看的话是违心谄媚,他心情不错地笑起来:“我这么好看,像坏人吗?”

    婢女用力摇头。

    “那既然我不像坏人,以后不用怕我,知道吗?”

    婢女又用力点头。

    秦洵想了想:“叫什么?”

    “桂花。”

    秦洵顿了顿,把一口茶咽下喉去:“父母起的?”

    桂花摇头:“家里不给女娃起名字,一直叫丫头,前阵子来将军府后管家阿伯说没个名字主子不好叫,这时节府中桂花开着就给奴婢起了这名。”

    秦家管家这起名水平跟他爹真是半斤八两。

    “若为父母所起之名,旁人不应失礼擅动,既非,我便不顾忌给你改了,以后叫木樨。”

    “木樨……是什么?”

    “就是桂花,姑娘家家的,什么花什么花叫那么直白做什么,文雅一些。”秦洵喝完杯中热茶,自行拎过茶壶添上,木樨忙伸手要帮忙,秦洵做了个不必的手势,“多大年纪了?”

    “及笈不久。”

    “识字否?”

    “不识。”

    “有空我教你识,多少还是识些字方便些。”有教阿蛊识字的经验,秦洵觉得自己教起木樨也能得心应手。

    木樨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多谢公子!”

    秦洵哼了声:“不忙谢,下回倒茶端稳些,我这么细皮嫩肉的,烫着我怎么办?”

    “对、对不起公子,奴婢往后一定不再犯!”

    “好了。”秦淮笑了笑,“我回自己园子去了,木樨也退下吧,让你主子自己玩会儿。”

    木樨应了声是,落在秦淮身后出了秦洵房门,雨下得大了些,她站在屋檐下张望了一番,咬咬牙便要往雨中冲。

    秦淮在她动作先一步出声:“没带伞?”

    她闻言往身侧看去,面容姣好的将门长公子取过暂放门边的油纸伞撑起,疑惑又温和地问她。

    她无措地绞住一直拿在手里的白抹布,不知作何回答,说没带,难道还能叫主子给她备伞吗,可说带了,她手中空空,显然是胡说。

    大公子却是轻易看出她窘境,平易微笑着给她解围:“往后不必如此着急,有时做事急躁不得,况且,”他往三公子屋里指了指,“其实他不急的。”

    她一个劲点头,只想大公子快快离去别再管她了,他在这里她不好意思让他看到自己淋雨奔跑的狼狈模样。

    油纸伞倾过来遮上了她头顶,她惊愕地听到大公子道:“那我送你吧。”

    “不、不可……”你是主子,我是奴婢。

    “不必介怀,姑娘家淋了冷雨伤身子,没有几步路,不耽搁我。”

    大公子真的是个很友善的人啊,她局促地绞着抹布在他伞下往仆人宿房去,不敢靠他太近,头低垂得下巴都要贴上胸口,紧张得几乎左脚踩右脚地走路。

    秦子长这风骚的家伙对付起姑娘来一套一套的,是他他就把伞给人家自己再回来取一把了,这房里又不是没伞。秦洵从敞开的房门望着他们渐隐雨中的背影,喝了口热茶入胃,五脏六腑蔓延开暖意。

    秦淮将木樨送进了一排仆人宿房的屋檐下,温柔笑道:“三公子偶有些恶作剧性子,但不是个难伺候的人,他其实不讨厌你,所以你不必将他随口训人的话当真,他不过是怕你年纪小易出差池,在将军府里会吃了旁人的亏。”

    “奴婢明白。”

    秦淮撑伞离去,将要出洵园的门,与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碰上。

    “从你三弟处回去?”

    秦淮颔首:“父亲来看他?”

    “嗯。”

    “那子长回去了。”

    秦淮越过秦振海身侧,听到这个年近半百的将军父亲道了一句:“你们一个两个,都与自己父亲这样生分。”

    “父亲军务繁冗,想来也不大有闲情与一个两个的儿子亲近。”秦淮脚步未缓,话音模糊于渐急雨声。

    秦振海在原地停留良久,听着天地间仅剩夏末凉风裹雨的声响,终究还是没回身去看一眼大儿子离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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