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请罪之时要多跪上几个时辰了。”齐璟莞尔。

    秦洵沉痛捂面:“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我也,我一开始就不该想着坑我老子的。”

    “堂哥!”衣裳被人拉扯,秦洵望进身侧不知何时偷溜过来的小堂妹眸中。

    “怎么又乱跑着玩了?”

    “祖父回家了呀!”秦绾虞眨巴着大眼,“堂哥我好饿呀,要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嘛!”

    秦洵摊手摆出个无辜神情,齐璟偏头笑望过来,温和接了话:“方才宫人来报,皇祖母那处许是要迟些时候,父皇也还歇在宣室殿内,大概今日朝宴得延上少许时辰。”

    秦洵望着堂妹哭丧的小脸好笑道:“我找些吃食先给你们垫垫肚子?绯绯觉得饿吗?还有这位堂……堂小姐?”自先前遇上起,堂家堂簇便一直与秦家姐妹一处玩耍,不过秦洵与她不甚相熟,不好直接唤人家小千金闺名。

    “微之哥哥叫堂簇就好。”堂簇略有羞赧地笑了一笑。

    “堂哥堂哥。”秦绾虞凑近几分,鬼祟道,“我们去御膳房寻些吃食好不好?”

    “胡闹。”秦洵学着平日里齐璟轻斥自己的语气,半真半假道,“御膳房是能随便进的吗?”

    “我们偷偷进去!”

    “不问自取是为盗。”

    秦绾虞小脸再次蔫巴,颇为委屈“唉”地叹了一声。

    “去吧,没事。”齐璟解了白玉腰牌递到秦洵手上,“带她们去吧,用我的名义好了,叫清砚来陪着你们一道。孩子家禁不住饿,别委屈了她们。”

    秦洵听着秦绾虞下意识欢呼一声,又见秦绯澜与堂簇这样一贯文淑的小千金面上也浮现愉色,笑哼一声颠了颠齐璟的腰牌,“你倒是比我更会哄我家里人开心。”

    齐璟含笑:“应该的。”

    “那回来后我回秦家那处落座了,老头子都走了,我赖这跟你皇子同坐到底还是不合适。”秦洵离了两步又回头道。

    齐璟端盏饮茶的手一滞,听语气似是不大情愿又须顾及体统:“……也罢。”

    御膳房内各种膳食早已准备妥当,就等着那边朝宴开始宫人奉命前来传膳,此刻室内除了几个照看膳食的宫女,男子只余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瞧着年纪也没有多大,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模样,小的那个便是熟人了,正是秦洵那四岁的小侄儿秦商,他们踏进门时秦商正坐在小桌子旁大快朵颐。

    “秦商?”秦洵唤出这声绝对是疑惑远大于呵斥,然那四岁的男孩子对于自己三叔声音的条件反射般畏惧还是叫他小身子一颤,差点被一口糕点噎住喉咙。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连忙给秦商灌水,甚是关心地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噎着没?”

    秦商缓过了气,攥紧

    了少年的手直往他身边靠,怯怯觑了两眼秦洵,朝少年唤着:“舅、舅舅……”

    “谷惊蛰!”秦绾虞冲着那被秦商唤作“舅舅”的少年大喊出声。

    少年望向门边来:“哟,这不是秦家那臭丫头?”

    秦绾虞瞬间像只炸毛的猫:“说谁臭丫头——”

    “绾绾冷静!”秦绯澜与堂簇一左一右拉住她,生怕一松手她能冲上去跟那少年干起架。

    待到安顿到几个孩子一同坐于小桌边吃上些垫腹糕点,秦洵才大致弄清这少年是何身份。

    少年年方十四,谷姓,单名一个雨字,字唤惊蛰,是上将军府谷夫人兄长的儿子,二少夫人谷时的同胞弟弟,也就是秦商的母舅,因喜厨膳,入未央宫中御膳房跟习于老厨子手下。

    这会儿秦商也是跟秦家姐妹同样觉得腹中空空,孩子家不禁饿,偷偷摸来御膳房找舅舅寻些吃食,谷惊蛰自然没敢让他动备好的朝宴膳食,取了御膳房分给厨子宫人们的供食里自己那份,先来给小外甥垫垫肚子。

    秦洵毫不客气地敲了敲秦商的小脑袋:“又没犯错,做什么见到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秦商委屈:“怕你教训我不懂规矩提前偷吃。”

    秦洵忍笑:“不怕,我这不是带你两个姑姑跟她们小姐妹过来陪你一道偷吃吗。”

    秦绯澜一本正经地对着谷惊蛰递来自己面前的糕点盘子问了一句:“吾可食尔否?”

    谷惊蛰莫名:“它还能回你?”

    “堂哥言,不问自取是为盗,即便无应,但问一遭。”秦绯澜依旧一本正经,言罢才取了块糕点小口进食。

    “……”谷惊蛰无言以对,顺势就朝秦绾虞损上一句,“学学你姐姐,你就知道吃!”

    小孩子家家还挺好玩的,秦洵虽心下这样想着,还是吩咐了清砚留下照看几个孩子,自己往御膳房外寻地方散步透气,正巧就碰上同样散步透气的晋阳王殷子衿。

    “王叔这是寻我来了吧?”秦洵笑道。

    “有些话原本寻思着过个几年好歹等你及冠成年再与你说道说道,不过方才一来,便收到你们近侍递来的喜糖,听说你跟归城连婚都成了?”殷子衿说着将袖中蜜饯袋取出,顺手就拈了一颗入口,“喜是要贺的,也就忽然觉得啊,你这小子算是长大了,足够了,这时候与你说道也算不得为时过早,既是今日来这处碰上,不妨就顺道说了,省得延到下回碰面,早晚无差,也就几句话道清的事。”

    二人寻了处距御膳房不远的屋顶掠身而上,并坐一处,秦洵从殷子衿几句话中大致理清前朝之事,也并不意外殷子衿毫不避讳地将这些秘辛说与自己听,毕竟追溯血统,秦洵的亲生外祖母是前朝公主殷宛,也就是说殷

    后主殷沉是秦洵的外曾祖父,秦洵与前朝后裔晋阳王之间,维系着丝缕浅淡的血缘关系。

    前朝大殷覆唐之时打的旗号是旧时殷商皇族后裔,秦洵记事后初听此言论便心下嗤笑,他不相信那么一个久远朝代的后裔,到唐末那时候尚存那样强大的势力掀起狂澜改朝换代,却也并未多想其他,到底如今大殷已灭,大齐当盛。

    从王叔口中知晓殷家实为杨家,秦洵心绪也未多起波澜,惊讶一掠,便扬起自己也不知是何意味的笑意。

    唐前大隋的杨家,在二代而亡后心存不甘,杨家后裔在大唐时期隐晦聚势,逐渐伪作明面上的殷氏,终于等到大唐陷于安史之乱,经年伺机,一朝反扑,大殷由此而出。

    秦洵往倾斜的屋檐靠躺下去,散漫如闲谈:“最开始想要夺回江山的杨家人,是觉得若是当初继位的是原太子杨勇而非炀帝杨广,大隋不会落得覆于李唐之手的地步?”

    殷子衿笑道:“幼时听祖辈们说起过,唐初那时杨家觉得,大隋倾覆只因走错了炀帝继位这一步,若是当初非炀帝继位,大隋可免于倾覆,绵延万世,因而他们将这样的想法在杨家——也就是殷家,一代一代流承不改,总算是在殷高祖那时伺得李唐动乱,趁势覆唐建殷。至于为何夺得江山帝权后依旧用着伪作的殷氏名号,到了当世你我这辈后代已寻不得当初殷高祖究竟如何思虑,私以为,是不想沿用旧时二代而亡的大隋名号,想以新殷为始,好图个吉庆的开头,想着绵延万世吧。”

    秦洵轻轻笑了两声。

    殷子衿扬眉:“怎么,有想法?”

    “有啊,王叔要听?”秦洵躺在屋檐上望着天边夕阳沉隐后逐渐漫上的暮蓝之色,听殷子衿掺着笑“嗯”了声,他便说了下去,“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啊,即便是富过了三代,也难富千秋万代。黄粱南柯也总有个天晓气尽的时候,改朝换代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谁也料不到后世的天资受教是否皆可守成光德,久居安乐总会出那么一两个不知祖辈筚路蓝缕之艰辛的败家子,败光家财国运,败光盛朝气数,春秋万载都不出一个败家子的可能微乎其微。杨家自负地以为改换一遭帝权沿袭的旧路,便可改变曾经朝国短命的不幸,结果呢?大殷初建之时的确风光无限,最后还不是出了个败家败国的亡国之君,还不是有个横空出世改朝换代的齐家,杨家重新打造的帝业还不是毁在了后主殷沉那败家子手上。”

    殷子衿失笑:“小兔崽子,那位毕竟是……你多少对他存些敬意吧。”怎么说殷后主殷沉也是你小子血脉相连的外曾祖父啊。

    “齐璟说谈及已身归黄土的先辈时需口上留德,可惜我这人口上向来缺德惯了

    ,留不住。”秦洵抬起一手将手背覆上眼眸,唇边漾出抹笑,“私以为,没有什么千秋万代,没有什么帝业绵延,一切都是杨家后裔的不甘与野心,想夺取那无上帝权的贪念,不过,既有这本事那么存这贪念,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本事既配得上野心,又有什么好掩饰不承认的?如今的大齐正当国泰民安,你我有幸过活于当世,待大齐历经几帝,你我百年之后,我们看不着管不着的时候,难说也会养出那么个败家子亡国君,将这片江山葬送于新起势力之手,改作他姓。后世将要如何,我们活不到那时候干涉不得,即便是后世无道挥霍帝基,前头这些早死了的先祖皇帝们难道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所以啊,当皇帝的在自己还活着当政之时能保证仁德贤明就够了,别老想着什么千秋万代,毫不为过地说,那都是痴妄。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万世绵延,说好听点是一个希冀,说准确些又是个海口,再说得讥讽些,仅仅是帝王的自尊心罢了。”

    “轻狂。”殷子衿在他话音落下时点评一句,随即便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归城惯的你吧?这么些话都敢肆无忌惮地出口,当真是给那小子宠坏了你。”

    “王叔心里头分明赞同小侄的忤逆之语。”秦洵笑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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