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提的?”
    本来从容淡定的周正,神色立变。
    九关,是沿着长城而设立的九边重镇,从西北的甘肃镇,到陕西的榆林镇,再到最东边的蓟州镇,山海关,绵延万里,一直是大明军备最好,最重的九处。
    尽管九边重镇处处破绽,早就破败不堪,但重要性依旧不容小觑。
    不说应对长城以北的威胁,关内的乱民也需要应对,裁撤九关中的八关,那就是等于放弃长城,裁撤军队,简直是自废武功!
    胡清郑知道周正关心这些事,道:“好像是工部尚书周应秋。”
    “周应秋?”
    周正皱眉,沉着脸,没有说话。
    放弃八个重镇,不知道是多愚蠢的事,居然是曾经的吏部尚书,现在的工部尚书周应秋提出来的。
    胡清郑看着周正的脸色,道:“我走了。”
    周正没有说话,犹自沉吟不绝。
    明朝朝廷尽干些自废武功的事,偏偏理由还貌似十分充足。他能想到周应秋提议裁撤其他八关的理由,无非是没有外敌,空费钱粮,不如裁撤,用于巩固威胁最大的辽东之类。
    这种理由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反对,更何况,周应秋还是阉党大佬,曾经的吏部天官,谁会跳出来反对,又谁能反对得了?
    周正在班房里坐了一阵,如常的下班。
    先是去了九江阁,周记看了一眼,而后周正回府。
    一家人,现在多了周丁氏,四个人围坐在饭桌上,没有那么多规矩,随意的吃饭,聊天。
    周方不时的给周丁氏夹菜,还问合不合口味,让厨房改之类的话。
    周清荔黝黑的脸上微笑,没有说话。
    周正则是心里腻歪,向周清荔说了周应秋提议猜测九镇中八镇的事。
    周清荔神色顿时一凝,看着周正道:“属实?”
    周正嗯了声,道:“应该错不了。”
    周清荔放下筷子,神色有些不好看,没多久又恢复过来,道:“现在辽东大胜,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辽东,周应秋这个时候提这个,多半能成。”
    九边重镇每年耗费朝廷不知道多少钱粮,但除了山海关,其他几镇近年确实少有战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周应秋一上书,再有人跟风,十有八九会成真!
    周方听着,怒声道:“自毁长城!”
    周方这句话,还真是贴切无比。
    周正看着周清荔与周方的神色,稍一顿,道:“我打算上书反驳。”
    周清荔抬头看着周正,还没说话,周方就沉声道:“反驳,我支持你!要不是我现在没有官身,我一定也要上书,他们这么干,迟早会将大明给弄亡国!”
    周清荔冷色的瞪了一眼周方,而后看向周正,道:“你想好了?”
    周正点头,道:“裁撤八镇不止是自废武功,贻害无穷,我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不知道会裁撤什么,必须要阻止。”
    周正想起了后世极其有名的一个戏言,‘裁撤驿站导致大明亡国’。尽管只是一句戏言,但李自成是驿卒被裁撤后无生计起兵造反,直至打入京城,灭亡明朝却是事实。
    周清荔看着周正,十分认真的道:“一定要小心!”
    他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魏忠贤的‘声望’已经达到了一种顶峰,抢了辽东大胜的功劳,大肆封官许愿,这个时候谁触他眉头,谁就要倒大霉!
    周正虽然惯常剑走偏锋,那也是瞧准才走的,平静的道:“我打算弹劾周应秋,并指明他是阉党。”
    周方神色微惊,睁大双眼看着周正。
    反驳与弹劾是两回事,如果再指名道姓的说周应秋是阉党,那就是间接的在打魏忠贤的脸。
    周清荔倒是心里一动,道:“你想与阉党切割?”
    周正与魏希庄走的近,周家人是知道,并且京城里知道的人很多,在不少人眼中,周正就是阉党。
    周正没有隐瞒,道:“嗯,魏希庄人不错。”
    周清荔脸色黝黑,看不出什么表情,沉默许久,道:“你要拿捏分寸,周应秋虽说是我们本家,但那是上两代的事情,若是惹恼他,不会顾及这点情分。”
    周清荔与周应秋这一脉,上追三代是一家,祖父那辈是亲如兄弟,但后面周应秋一脉移居到了江南,周清荔在京城定居近二十年,早已经不联系,外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两人是本家。
    周正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周清荔便没有多说,虽然觉得周正在冒险,但这份为国之心还是难能可贵。
    周方忽然一拍桌子,道:“好,我也上书!”
    周清荔,周正,甚至周丁氏都被他吓了一跳。
    周方看着三人,道:“我怎么说也是进士,有资格上书。”
    这话倒是对,但也得有人看啊。
    周清荔没有多说这个,道:“辽东的那些将帅七月中到京,你们先别急,看看他们的态度。”
    辽东这些人现在都闪闪发光,他们的话,朝廷都得重视几分,若是袁崇焕等人反对,那周应秋的提议未必能成行。
    周方,周正两兄弟点点头,而后对视一眼,两人眼神告诉彼此,对此完全不抱希望。
    周丁氏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安静的听着。
    又过几天,快到七月,周正一直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宁远传回捷报,详细叙说了宁锦一战的经过,并附有立功将士的名单。
    这些周正不关心,后面还有就是,建虏撤兵未到沈阳,忽然派兵奇袭东江镇,毛文龙则故布疑阵,实则早早收兵,龟缩在皮岛,让建虏扑了个空。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是落了地,在都察院班房,周正笑着与姚童顺道:“嗯,你在通政使司的朋友不错,下班后去周记领十两银子,请他吃顿好的。”
    姚童顺神色一惊一喜,连忙道:“大人,十两太多,三两就够了。”
    周正微笑不语的摆了摆手。
    姚童顺脸上也有矜持笑意,抬着手道:“小人告退。”
    那十两银子,既有饭钱,也有那位朋友的,当然也有他的。
    周正放下了心,便专注于他的事务,手里拿着的是湖州府今年夏粮的入库文书。
    今年文书上的数字是一万四,也就是一万四千石,去年,是两万石,少了六千石。
    周正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猫腻,只是,他也没辙,即便是他下去巡查,肯定也查不出所以然来,这种数据是层层造假,想查都没办法。
    周正暗自摇头,放到了一边。
    几天之后,周正下班,被魏希庄拉到他的茶楼。
    魏希庄坐在周正对面,喝了几次茶,抬头看着周正,目光闪闪躲躲。
    魏希庄从辽东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周正。
    “发生什么事情了?”周正看着他的表情,奇怪的问道。
    魏希庄放下茶杯,目光闪烁不断,犹犹豫豫的道:“九千岁,打算封我为东定伯。”
    周正看着魏希庄的神色,知道他意动了,道:“你应下了?”
    “我没拒绝。”魏希庄有些不敢看周正。
    上一次拒绝,他已经用了极大的力气,现在魏忠贤再次提及,他真的没办法拒绝了。
    这是爵位啊,谁人不想?普通人为了一个功名十几年寒窗,都还未必得到!
    周正知道这个爵位对魏希庄的吸引力,但这是在找死!
    周正神色凝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双眼冷漠的盯着魏希庄,道:“九千岁,这个名头古来没有。他现在的权势,冠盖古今,若不是有英国公在,他篡位都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你觉得,皇上能容他几时?”
    魏希庄张嘴要说,周正打断他,道:“我知道他是内监,他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不会谋逆,但这个不在于他会不会,而是在于他能不能!”
    周正的声音透着冰冷的寒意,道:“到了他这种程度,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血迹斑斑的历史教训,没人能改变!你如果接受了这个爵位,那就要跟着一起陪葬,你仔细想清楚!”
    周正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表情,这个语气与魏希庄说话。
    魏希庄看着周正,表情有些呆滞,不知道如何反应。
    周正说的这些,他不懂,或者他不想懂,这个爵位,诱惑力太大,加上魏忠贤的压力,魏希庄抗拒不了。
    周正知道魏希庄为难,可这由不得魏希庄,周正必须让他放弃这个念头!
    看着魏希庄犹豫不决的表情,周正十分决绝的道:“年底!如果年底魏忠贤还是没事,我就不阻拦你!”
    魏希庄将周正当朋友,也知道周正是为他好,听着他的话,迟疑着道:“年底?”
    周正道:“嗯,这一次阉党真正的独霸了朝堂,从宫内到宫外,从京城到边疆,都被阉党控制了,也就差了一个英国公。”
    英国公张维贤,掌管京城的所有军队,如果有人要谋反,须他点头才可能成功。
    周正是根据现实在推测,本身是一种硬掰,实则上是他知道,魏忠贤撑不过九月!
    魏希庄不懂这些,听着周正最后的那句话‘年底’,还是犹犹豫豫,好半晌,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吧。”
    周正知道魏希庄满心不甘,心里还是不放心,道:“出去吧,找个理由,躲一躲。”
    魏希庄看着周正,神情依旧一阵不自然。
    周正心里叹口气,知道确实为难魏希庄了,道:“那就装病吧。”
    魏希庄神情无奈,似哭似笑。
    他还没有告诉周正他在千岁府的压力,上一次拒绝魏忠贤就惹起不快,这次要是再拒绝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周正没有再多说,心里已经决定派人盯着魏希庄,以免他做出糊涂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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