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提着食盒,满心欢喜的在篁竹林边上等着路过的百里颛,他来时,于归福身一欠,勾唇僵笑。本是想好好笑的,只是太过紧张没拿捏到位。她离着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百里颛,暗暗打气,今日定要多与他说上几句话,但也不能叫他看出自己在这里故意堵他。

    母亲说,这是女子该有的智慧,矜持和主动并存。

    说实话,于归不太明白这所谓的矜持和主动,两者之间着实难以拿得准。

    他一来,她便含笑迎上:“好巧啊,在这里遇见。”

    于归咬着下嘴唇,不知是自己的柔情不够似水,还是秋波没能暗送到,百里颛竟是半点没有感受到她的热情,只冷冷地瞧着她问了一句:“你是有什么事要说?。”

    看来,他今天心情不佳啊。

    于归哑然,想着自己满腔柔情怕是又要碰了壁。怯怯道:“你,我,我为你准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现在很忙。”他皱着眉不耐烦地瞧着于归,那目光就像看着生人,冷漠而疏远,于归心头一刺,耷拉着头在不说话。看着一脸诚惶诚恐的人,他终是缓和了口气,平静道:“你说吧,我听着。”

    听百里颛语气突变,于归瞬间情绪高涨,热络关怀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百里颛轻声嗯了一下,并未细说。于归突然想起,父亲近日提起的邳州事件,这事扰得朝中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南帝龙颜大怒,连带着百里颛也遭了殃,没得什么好脸色。

    邳州逢遭突厥人作乱,邳州府尹虽多次派兵清讨,却也没能将其击退,反倒弄得一个个狼狈不堪丢盔弃甲,大大长了突厥士气。邳州县丞接二连三换人,府尹黄进也被革职查办,但最受关注的话题,还是该派谁去接任新的邳州府尹。毕竟邳州地处边境,与那突厥国土接壤,管理起来十分伤神,这事南帝全部交给了百里颛,想来他应该在为此事烦恼。再则就是,他可能也为了温耳而失落。

    其实她初听百里颛向南帝请旨要立温耳为东宫正妃时,也是羞愤痛斥的,觉得他这请求实在过分,毕竟南帝早就提过要与邕王府结亲,整个建康城的人都知道,邕王府的于归郡主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百里颛此刻要反约,不仅羞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整个邕王府。她早就想来找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通出气,可见着他后,所有的怒火又都消失了,反而难为情起来,毕竟人家想娶的人不是自己。如今自己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定为他的正妃,颇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

    于归不知如何替他解忧,默默走到他身边,绿菊开的正好,并着这拢篁竹交相辉映,衬托出一对璧人的身影,如印在画里一般。

    于归将手里的食盒献宝似的举高,晃了晃,娇憨笑道:“再烦恼的事能有饿肚子烦恼吗,我看你忙活一天,一定没怎么吃饱,这是我让小厨房单独做的枣泥糕,你尝尝,很好吃的。”

    百里颛婉言谢绝:“没胃口,你自己吃吧。”说着提步就要走,于归连忙张开手挡住路:“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我知道有个地方啊,一定会能让你心情好起来的。”

    “我不想去。”

    于归攥着他的袖口,央求道:“就去一下下,一下下就回来。你就当做放松心情好不好,实在不行,就当陪我一起走走,解解闷。”

    本来就有一堆要事等着他去忙,偏偏被秦落雪生拉着来看什么名贵秋菊,已经够恼火的,如今秦落雪中途离场,他也得了空去处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得上玩乐。可见于归如此上心使他开心,实在拉不下脸来拒绝,遂点头答应:“说吧,去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了,保管是个好地方。”于归笑笑。

    “你才来过西苑几次,能知道什么好地方。”百里颛明显不怎么信任她。

    于归卖着关子,挑了下眉,噘着嘴道:“保管让你心情舒畅就是了。”

    西苑还如以前草木葱茏,绕过几片矮树,翻过小丘……那条小河还在,没有干涸。

    于归停住脚步,望着舒缓流过的清亮河水,心里一时辩不出滋味,如同见了久别重逢的朋友。小时候,她和百里颛常来这里摸鱼儿。忘了是哪年的事了,他和于归拌嘴吵架,于归伤了心跑到没人的地方哭泣,偶尔发现了这个山坡后的美丽景色,以后每次于归进宫,都要到这里来看一看,也带他来过的。

    只是她记得,他却忘了。

    微风不燥,鸟在桂树枝头欢畅啁啾,使得周围静谧气氛里多了几许欢快,御花园的东边是条通幽小路,径直走到穷途,便能看到溪水潺潺,溪边闲着几条小艇,可坐下两三人不成问题。

    于归放下食盒,几步并作一步欢快的冲过去,一把抓住船橹。今天进宫她本就存了心思带要他来这里,故意穿的是平底小靴,衣裳也挑简单方便的穿,行动起来特别利索。

    “快啊,你上船来,我带你去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百里颛笑笑,将信将疑的上了小船。

    暗溪不宽却深,不用怎么摇船撸,溪水就能拖着小艇往着下游飘荡迂回。溪水最终汇集在泊湖里,越往下游,两岸红枫叶越多,树枝交缠在一起,形成天然花架,枫叶遮住天空,挡住了强光,使得景色也越发幽美。落入水中的枫叶,搁浅在某个石涧处,鲜妍朱红,恰如点缀在白纸上的水彩,随意晕染便是一幅画,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于归眼睛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杂质,像此刻幽静景色,简单纯净,不染尘世喧嚣。

    百里颛垂下眼,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怎样,你觉得这里美吗?”于归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响彻在这静谧时分。

    百里颛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于归心下畅快,似又想起什么,放了小橹,弯腰朝着水里探头下去。

    百里颛不解的问道:“你在找什么?”怕她掉下水里,张开了手,摆出一副随时拉住她的动作。

    于归轻声道:“你等着便是,不要说话。”然后聚精会神的看着水里,不多时,水中有了动静,于归眼疾手快的弯腰一捧。她双手拘起一捧水,扭过头来,兴奋喊到:“捉住了捉住了。”

    水从指缝滴答滴答的流着,她捧着手中宝贝,甜甜笑着在他眼前撑开手掌,只见一尾小小的银白色鳞片的鱼,正在手心这一捧水里摆动。这鱼外形极其漂亮,尤其那对眼睛,圆圆鼓鼓的,特别可爱。

    百里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鱼,为何之前从未见过。”

    于归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鱼我也只在这条河见到过,其他地方没有。所以叫不上名字。我见它特别,本想着要捉几条回去养在水缸里观赏,可这鱼十分难找,更是难抓,今日运气不错,竟让咱们给遇见了。”

    眼看着手心的水要流完了,鱼急躁的摆动了几下尾巴以示抗议。百里颛见状,急忙取来一手心的溪水放到于归手中,那鱼又开始活蹦乱跳,两人同时喜上眉梢,都安静的观察着鱼,一动不动,像极了两只好奇又故作镇静的猫,眼睛随着鱼的来回游梭而转动。

    看着眉头舒展的百里颛,于归晃了晃神,感叹终于对得起自己这番心思。手心的水再次流淌干净,待百里颛弯腰取水时,于归却已经将鱼放回了水中。

    鱼入水池,稍一摇尾便钻得没了踪影。

    百里颛将水泼回溪流,不解道:“你不是要将鱼带回去吗,怎么又给放了。”

    于归轻笑,在腰侧擦了擦手道:“总不能用手一直捧着它回去吧,路程还远着呢,不要还没找到鱼缸它就被干死了。”

    枫叶随风而来随风而去,逗留婉转,落在船沿水面,于归定定瞧着他。他环顾四周,一双眸子潋滟晴光,满眼都是烨烨润泽,如同星子。他的睫毛很长,像是煽动的蝴蝶翅膀,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棱在脸上。

    于归脸上笑意更浓,看着他由衷道:“真好看。”

    百里颛回神,抿唇轻笑:“是啊,这里真美。”

    其实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个话题,百里颛说的是景,于归说的是人,一人有心,一人无意罢了。

    于归暗吸一口气,迅速垂下眼皮,强忍着羞意倾吐心思:“阿颛,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这儿。”声音低如蚊蝇,却能在这幽静环境里响动耳畔。

    百里颛似无甚诧异,只肃然冷漠道:“不知。”

    于归没有再提起往事。浑身微颤,既下定决心要在今日倾诉心意,便也再顾不得什么羞,她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道:“我,我一直都把你看做是我的良人,所以才会每日围着你转。看你读书写字,看你骑马射箭,我喜欢看你做任何事,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坐着,我也喜欢。”

    “那么,你看看我,你可会喜欢我?”

    百里颛愕然,似乎踯躅不决,但还是摇了摇头,直言道:“芒儿,我其实并算不得你的良人。”

    “你别说了……”

    于归怅然若失,虽早已经知晓一切,仍存有一丝侥幸,万没想到他这般直白回绝。

    百里颛抱歉的看着于归,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反倒是于归急急开口:“你就那么喜欢温耳?可你们不可能的。我早就被定为你的太子妃人选,只是没有公开,我们早晚都会,都会成婚的。况且温耳心里的人也不是你,她喜欢长极……这一切,都注定好了。”

    越说越没有底气,说到最后,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百里颛的脸。

    天边聚起火红的烟霞,船入泊湖上,投下人和船淡淡剪影。红枫叶碎片依旧浮在水面上,不远处的高楼上传来微弱的铃铛声,叮当,叮当,响在渐渐苍茫的霞光里。百里颛倏而苦笑起来,抬手揉了揉额头,垂头凝着水面的落叶道:“是啊,一切不都是注定好的吗,又有什么值得费神。”

    于归伤怀不已,明知道他喜欢的人是温耳,而不是自己,还是要勉强。也知道说这样的话,对百里颛很残忍,甚至还有些对不起长极和温耳,毕竟把他们搅和进来实在有欠妥当。她歉意的噎了一噎,有点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阿颛,我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逼迫着要你现在就喜欢上我,我只是想要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听。”

    百里颛不回话,也没看她。

    于归佯装镇定的脸越来越红,慢条斯理道:“我会等的,等你哪天不再挂念温耳,把我放在心上的时候。我会很有耐心的等你看到我,不会催促你,更不会强迫你去接受我。”说完后,心乱如麻,有些期许的等着回音。

    天光渐灭,风从林间吹过湖面,四周空旷寂寥。从这里看去,氲氲光影从东边映射而来。想来照明的灯笼已经挂满了东边庭阁走廊。

    百里颛轻叹一声,语气并无波澜:“天色已晚,回去吧。今晚的赏菊宴,一定热闹。”

    于归垂眸,自嘲一笑。

    以前觉得人生好漫长,好漫长,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一样;等有了心上人,却又觉得人生好短好短,短到,都来不及喜欢第二个人,人生就快没了似的。

    突然想起,缺缺说过:喜欢一个人很容易,被一个喜欢也很容易,可若是让两个人都互相喜欢,那可太难了,难到,都不敢去喜欢人了。

    难得那丫头还说了一句正确的话,只是太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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