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一身裘服,闻报暗吃一惊,自己自八月出师,南征已近四月,期间钦差也曾来过三四次,每次不过仪仗百人,今日亲卫报是一彪人马,只怕军马不少。

    况且这次钦差来得突然,竟然不待自己领诸将出营相迎,竟然直接入营。透着古怪?

    脱脱无暇细想,就听到帐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并有千百军士大步行来,身上铁铠震震有声。脱脱老于军伍,单听士卒编伍行军,即知是一直训练有素的元军。

    脱脱起身,将信收于衣内,稍稍整理一番裘服,来不及披甲、戴盔,直接虎步出了帐。

    苍茫暮色中,只见一彪衣甲鲜明,兵锐士健的军马正齐整而来,千百军士分成四列,鱼贯而入,很快分列于中军帐前后。观前锋旗号,正是右卫率府之军。

    右卫率府取兵三部,分别是怯那万户府兵、迤东女直两万户府、右翼屯田万户府兵。主官率使二员,正三品,副使二员,从三品。

    右卫率府兵左右排开,中间依次走出三人,当先者是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后面是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最后是知枢密院事雪雪。

    太不花,弘吉剌氏。世为外戚,以世胄入官,仕途虽有些波折,然多是一路辗转累升。

    至正八年,太平为丞相后,力荐太不花,擢为中书平章政事。但太不花却对提携之恩无感激之情,闻太平官拜中书左丞相,他意不能平,叹曰:“我不负朝廷,朝廷负我矣。太平汉人,今乃复居中用事,安受逸乐,我反在外勤苦邪!”

    十二年,河南反元大盛,因知枢密院事老章出师久无功,元廷诏太不花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加太尉,将兵征伐。数月内,平南阳、汝宁、唐、随,又下安陆、德安等路,一路招降纳叛,军声大振。

    因太不花前者归附脱脱,算起来算是脱脱一系了。

    见是太不花为首,脱脱心方安,但见了后面二人,脱脱心内无名之火滕然而起。

    脱脱出京时,月阔察儿本是监察御史,如今看他官衣服饰,这次竟然官至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素交好哈麻,因职御史台,与中枢和枢密院分列于朝堂,脱脱虽对其有不满,却无法罪之,不想这厮升迁如此之快。脱脱心道:待己回京后,再给他好看!

    最后露面的知枢密院事雪雪一向惧见脱脱,朝堂廷议多不敢直面答奏,这次见到的雪雪却面色肃然,目不斜视,昂昂然颇伟器。脱脱暗骂:沐猴而冠,败絮匪类!

    脱脱不理会月阔察儿和雪雪,面对太不花道:“钦差入营何其速,本帅刚得知,未及摆案焚香迎驾,尚请恕宥则个!”

    “圣上有旨,太师帐内接旨吧。” 太不花淡淡道,两人并肩入内,右卫率府的两个主使当即领部众团团围住帅帐,竟然隔开脱脱众亲卫,严禁他人靠近。

    那亲卫千户大怒,欲要分说,右卫率府一主使立即张剑拦阻,呵斥其退下。

    脱脱见大异寻常,余姚发问,太不花目视其微微摇头,脱脱这才令众亲卫不得妄动。

    右卫率府隶属东宫,地位尊崇,无论品秩还是在元廷地位皆高于这太师帐下亲卫,故这千户不得不忍气吞声,暂退。他暗地寻思,只觉形势不对,召来几个手下,分报军中脱脱心腹众将。

    右卫率府公然打着钦差仪仗入营,很快各部元军将佐、军士逐渐知晓。再加上传有大帅亲卫急报,渐渐的不再当值的元军诸将或遣亲信围聚到大帅营帐外,打听消息。此前早有私下布置的一些人心内紧张,自己赶来,却留下副将等坐镇各自军帐,时刻等待军令。

    参议龚伯、骑将万户颜赤等心腹焦急的赶来,见右卫率府兵如临大敌,列队中军帐外,禁绝出入。虽不知圣旨究竟,总觉得不好。几人心内忐忑,彼此目视,不发一言。

    湖广副都元帅杨通贯,高丽军大护军柳翟等亦先后至中军帐外,至于京师部分宿卫、西域、陇右和汉军将佐等面色各异,各部主将有不至者,亦多是副手前来。诸将佐皆不大言,相熟者彼此小声谈论。

    右卫率府两主使,一者仗剑率部属严守帅帐,另一人则整顿本军,分列中军帅帐四周,将其拱卫的水泄不通。因其打着钦差仪仗,帅营各部亲卫内皆不敢阻拦,任其布下警戒。

    诸将在帅帐外静候,奇怪的是这次钦差宣旨只是在紧闭帐帘的大帐内,厚厚的帐帘放下后,里面的景象根本看不到,就是一丝声音也传不出来。

    莫非下得是密旨?

    脑筋转得快的人已然开始聚在了这个念头上。张贼已经力穷,虽然大军先后攻打高邮,损兵折将不少,但是城内抵抗的力量也逐渐减少,若不是太师脱脱下了屠城令,逼得城内军民不得不死战,或许前几日就已经破城了。

    如今严冬已至,张贼外无可救援兵,内无坚守之粮,未来的战况如何,诸将还是大多看好的。只是大军顿于城下,每日粮米柴薪、将士军饷等日耗极大,附近为之筹措的各地的官府多是告苦不迭,只盼早日除贼,大军凯旋。有消息灵通的宿卫指挥使,暗中道:京师御史台等已经多次面谏陛下,言南征之役前后费国帑极大,中枢再难支持,望陛下苛询战况,早日平定张贼。

    帐外一帮武人皆知元廷缺钱,这也不是最近的事了。元廷立国数十年,很快国库就入不敷出,历任元帝皆无扭转之策。懂些时政经济的将佐还多少知道太师脱脱新政之利,余者多是懵懵然,只道各级官吏贪渎,上下豪奢或下民不恭,屡屡暴力抗元,以致朝廷不得不多次进剿,大耗国帑。

    龚伯见副将张凯、云大河挤过来,低声问道:“钦差来的突然,正在帐内密议,营内可有动静?”

    脱脱四人入内已经数盏茶,至今再未有消息。龚伯见场面怪异,特别是这次钦差的护卫军乃是右卫率府,而非寻常宿卫亲军,遂开始猜测元帝用意。

    右卫率府隶属东宫,本次南征脱脱都未擅调,怎的这次会是右卫率府亲来?

    “昨日营内那些藩属似乎就有些噪乱,今日俺见得营内的巡视、警戒增加了不少,尤其是苗藩和高丽人。子约莫非以为他们有异动?”云大河附耳轻声道。

    子约是参议龚伯的字。

    “吾原以为这些藩属是为军饷粮米不足发放而不满,担心其扰乱军心,误了太师大事,今日看来,似乎另有原因。”龚伯忧虑道。

    张凯不解:“能有何事?眼见着张贼城破,大军旬日内可得胜回返,朝廷还有何不满?”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虽然大元朝立国疆域版图之广,古未有之,但是汉民久居中原,对西域、吐蕃、高丽,甚至蒙古人,总有族异隔阂。事实上,这些藩属军队也多未把中原汉民视为同国之民。各藩部侵扰、残破当地民众之事不少。

    这次来的苗军不只一家,其中尤以杨通贯部的苗军最著。元史有记: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

    去年淮东都元帅余阙力陈元帝:“苗蛮不当使。”

    于是元帝不得不令苗军停止军事行动,并命余阙监视杨通贯军纪,史书记载“苗军有暴于境者,即收杀之,凛凛莫敢犯”。

    苗军军纪差,军中规矩亦少。各部喜著斑斓衣,衣袖长短与臂同。衣长不过膝,袴如袖,裙如衣。束腰以帛,无论晴雨,皆披毡毯。因是义军,亦无军中制式盔甲、金鼓,故以小锣为号,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

    临战,常夜埋伏于路,以偷袭为主。因苗军悍勇,战则常胜,元廷不得已而用之。这次战高邮,元军兵少,故脱脱复用苗军。

    云大河接着忧道:“此次钦差入营,不让吾等下官迎驾,只召了太师一人入帐。你没有注意到,有些达鲁花赤和宿卫指挥使等亦被某人逐个唤去?”

    “是何人?”张凯奇道。他听说有钦差来,特地过来拜见,朝廷钦差乃是代天子出巡,每逢使来,太师脱脱皆是召诸将齐聚,跪拜迎旨,故不当值的的将佐闻之往往自来。

    龚伯冲着侧处一帐微微努嘴:“张兄来的晚,喏,那里就是!吾见右卫率府副使亲自召集部分将领和达鲁花赤入内,只不知所说何事。”

    汉军中设达鲁花赤,乃元廷所重,入元以后,路、府、州、县和录事司等各级地方政府,都设置达鲁花赤,虽然品秩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但实权大于这些官员。

    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一般不设达鲁花赤。其他各族军队除特殊情况外,都在元帅府、万户府、千户所设达鲁花赤以监军务,品秩与元帅、万户、千户相同。

    达鲁花赤品秩最高曾达正二品(大都、上都达鲁花赤,后降为正三品)。品秩最低的是路府治所的录事司达鲁花赤,正八品。在重要地方和军队还设有副达鲁花赤。

    张凯和云大河是汉军下万户所副万户,从四品,军中自有达鲁花赤,不过两人与之关系泛泛,来时只是打了个招呼,未作他想。

    “怎的我部未有人来唤?”张凯反问。

    龚伯苦笑:“吾亦不知,看来并非传唤全部蒙人。”

    中军帐内还没有消息,这个侧帐倒是很快有了动静,不久厚厚的帐帘掀起,陆陆续续奔出二三十人,这些军中将佐也不理会外面诸将的好奇问询,一个个默默自归本部去了。

    云大河、张凯等仔细辨认,多是宿卫和汉军的达鲁花赤,倒是没有藩属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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