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

    中国堪舆学中,有道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历来注重星象日月对大地山川气机的影响。古代堪舆大家,将东南西北四方天星形成的景象,据其形状分为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四象。

    不同的季节,日月运行会经过的不同的天星位置,这其中有四象星位,便称为日月之宿。每一象各有七宿,四象便合有二十八宿。东方青龙七宿,分别称为“角、亢、氐、房、心、尾、箕”。

    各象各宿,并不能在同时显现,如东方青龙七宿,整个冬季都会蛰伏在地平线以下,不会出现于人们视野之中。到惊蛰至春分之间,黄昏之后,角宿一和角宿二两星便出现于地平线上,而此时其他六宿“亢、氐、房、心、尾、箕”则仍全部隐伏地平线以下,也就是青龙的脖颈身尾都尚不可见。农历二月二正处于惊蛰道春分之间,所以传统上将这一天定为“龙抬头”。

    林初一学过堪舆,当然知道龙抬头的来历和意义。今天中午,他向唐华请了半天假,并不是要过节。在粤地和桂东一带,并不注重这个节日。今天他是要去车站接人。

    还是那个人潮汹涌的虎门车站,一个面色黝黑,身形萧索的青年背着一大包行李,从出站口走出,腰杆笔挺,龙行虎步。那个与他身形相趁显得如同小山的巨大背包,如同无物,对他的行动丝毫无碍。

    出站口外,另一个一袭白衣,颇有文艺青年气质的青年早已在此等候。文艺青年的衣着气质,与周遭的民工人潮已经颇为格格不入,加上身上还背着一支精美皮套包裹贴切的不知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把直柄雨伞。

    “来了,路上顺利不?”文艺青年看着黝黑青年走到跟前,很自然地伸出手问道。手心向上,自然是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拎的。

    黝黑青年似乎为了不麻烦他人已早有准备,指了指背后,东西全在一个大包之中,分不出来。然后惜言如金的吐出两个字,“顺利。”

    文艺青年便转身和他并肩走着,从这里走到出租车接站处,有一段距离,正好可以交代点东西。“在这里,因为有些事怕连累亲友,所以我的名字叫莫雨,是云南腾冲人。以后见面,你得改个称呼。”

    黝黑青年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有一丝讶然道:“这么严重。叫一哥也不行。”

    “不行”,文艺青年斩钉截铁。

    黝黑青年想了一想道:“那名字,我真不习惯,要不叫莫老师吧,就当你一公园教拳的。”

    林初一对他笑了笑道:“好主意。以后有空就在公园教拳,先收你一个学生。以后搞不好会多收两三个。在这边,有没有什么其他熟人?”

    本名叫王承吉的黝黑青年道:“有一个同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当过兵,现在在黄江镇一家大型的夜总会做保安,所他们那招人。”

    林初一道:“那夜总会的生意,正常不?你想去?”

    阿吉道:“同学说生意本身正常的,待遇也不错。当然那种地方难免藏龙卧虎,偶尔会有闹事的。你知道,我不怕闹事;关键是只上夜班,白班排的很少。有足够的时间练功。”

    林初一当然知道阿吉不怕闹事,在他熟悉的地方,想闹事的人都得先留意这里有没有阿吉。正如他知道阿吉习惯了节俭,所以阿吉背着那么大一个背包出来,他一点也不奇怪。尽量带全,就可以少花钱买。他觉得这些,都不是坏事。他淡淡说道:“自己小心就好。今晚跟我吃个饭,我带两个人你认识。也是云南人,两兄妹,早上已经跟他们约好了。以后有些事,可能要你照看下他们。不过他们自己还并不知道。”

    林初一于是将桂平遇见侯小金兄妹的事告诉了阿吉,同时也跟他说起了张强和潘伟明这两个人。最后交代道:“这个张强,你不是他对手,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在他面前出手。先告诉我,我自有处置。”

    黝黑青年犹豫了一下,说道:“好。能不能也给我改个名字和地址。”

    林初一道:“不能,有些事,你还不能参和。可以的时候,我不会跟你客气。时间还早,你还有什么计划不?”

    阿吉点头道:“同学叫我先入住他们宿舍,有空位置。明天见过主管就可以正式上班。我想先去放了行李。”

    阿吉拿出手机,打开微信。他同学发来的位置,距离林初一的住处也就三个街区,不算远,却跟陆影隽上班的华天龙庭酒店在同一条街上。这很正常,高档的娱乐场所对周边的星级酒店和高档餐饮业都有依托。宿舍就在夜总会后面的一处小巷之中,据说是老板租下的几套老式公寓。

    林初一打车先送他去了住处,告诉他“云生美食”的地址。民工朋友聚餐,这种地方合适。

    这一周陆影隽是上早班,林初一回到住处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还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和一把面条。他看着奇怪,便问道:“什么日子,你打算下厨?”

    警花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道:“今天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龙须面。至于什么日子,回头再告诉你。”

    林初一却不给面子,笑道:“不就二月二嘛,龙抬头。我们这一带的人又不过这种节日,难不成你是北方来的?口音不像啊。”

    陆影隽被他揭了底,心里老不高兴,嘟这嘴道:“我当然不是北方的,今天中午老板请我们吃龙须面,感觉很不错,就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林初一挠挠头,无心之失,又得罪了这位警花,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素素肯定不知道,我不告诉她就是了。但我老家有朋友来,今晚得请客,给我留点宵夜啊。你的手艺,百年一遇,一定得尝。”

    警花好不容易有机会下个厨,这家伙居然要缺席,很不满地撇了他一眼,更懒得说话了。

    林初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脸认真道:“你们老板,难道是北方人?二月二吃龙须面,不是本地传统啊。”

    陆影隽见他认真,虽不明为何有此一问,倒不敢再耍小孩子气,“他是本地人,叫梁文辉。怎么了,本地人难道就不能附庸风雅一番,他还让后面会所的装修翻新停了一天工呢。说是生意人图个吉利。”

    林初一只“哦”了一声,一脸本是满怀希望踢到元宝结果只是踩了狗屎的表情。陆影隽便懒得再说什么了,到厨房去慢慢准备今晚注定只有黄素素来欣赏的惊喜。

    “龙抬头”,“龙须面”,“梁文辉”,林初一暗暗记住了这几个关键词,期间也想起了在大伦山为己击杀的东海堂梁文光。

    下午六点,他来到“云生美食”,侯小金兄妹已经在此等候。在五星级酒店上班,二人形象气质,与当初游船偶遇时已经大不一样。侯小金穿着酒店的制服,是套不错的西装。侯小华则一袭大红旗袍,风纪紧扣,矜持秀丽;胸怀灵动玉兔,呼之欲出。

    自从桂平游船上的一面之缘,林初一还是头一次联系这对兄妹见面。阿吉一向准时,所以几乎是和林初一同时到的。饭跑跑远远就跟他挥手招呼,到进得店来,赶紧给他们收拾了个小包厢。

    “莫雨哥,今天请朋友吃饭啊,要不要来点酒?”范朝贵问道。

    林初一对他笑笑道:“来两斤你们老家的那种米酒,菜我就不点了。我们就四个人,你帮看着办,让我的朋友吃好就行。”

    接触时日不多,但林初一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带着黄素素和陆影隽,因此也已经十分熟稔。范朝贵报了几个店里的特色菜,便出去准备了。

    侯小金是憨厚之人,加上有生人在,此时有点拘束。妹妹本来也不大善于人情世故,但在酒店里经过了服务员培训,此时倒是比较大方得体起来。林初一与他们俩寒暄过后,便介绍道:“小金,小华,我们也是第二次见面了,大家老乡,不要客气。这位是跟我学拳的拳友,叫王承吉,你们可以叫他阿吉。以后大家常来常往就好。”

    兄妹俩便跟阿吉打了个招呼,却对林初一说的学拳好奇起来,侯小金先开口问道:“莫雨还是武林中人啊,教的什么拳?”

    林初一笑道:“太极拳。”

    侯小金大失所望,“年纪这么轻就学太极啊。”

    阿吉面无表情。

    侯小华对这位铁骨铮铮的黝黑青年多看了两眼,碰巧发现黝黑的脸上炯炯的双眸正对向自己,脸色微红,低头不语。这么硬朗的后生,怎么会学那阴柔清静的太极拳呢?心中充满好奇。

    林初一对这样的尴尬倒是司空见惯,笑道:“强身健体嘛,不分年龄。更何况,有项爱好,到哪都能交到朋友。对吧阿吉。”

    阿吉显然没想到话题会引向他,良久才憋出几个字:“嗯,是的。”

    侯小华好奇道:“你们练的太极拳,跟公园里老头老太练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同?之前网上看了部电影,好像就叫《太极》,里面演的武林高手,用太极拳杀强盗打怪兽的,好不威风。”

    阿吉看了看“莫老师”,显然他挺想回答这个问题,见林初一点头之后,便说道:“我学太极拳有好几年了,只是最初两年有老师指点。”憋了半晌,才又接下话题道:“后来就自己练,很多偏差弯路,前段时间也是凑巧遇上莫老师,所幸又可以又老师指点了。这几年偶尔也会遇到和人起冲突,道理解决不了的时候,拳头都还能解决。”

    林初一摸摸下巴,笑得很玩味。这小子,平时打三下不愿放个屁。难得这时能深思熟虑的撒了半个谎。这谎撒的——还真蹩脚。

    可侯小华听不出什么问题,一脸崇拜地看着阿吉道:“哇,那你,是不是打了好多架了。”

    阿吉愣了愣,眼神幽深,只是瞬间恢复了常态道:“也不算多吧,有那么几次,都是教训些不知好歹的人。”

    侯小华神色紧张道:“那你被别人教训过不?”

    阿吉道:“练拳之前有,练拳之后没有了。”

    就这么一问一答之中,侯小金总算听懂了他们的太极拳是怎么回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欲言又止。

    林初一道:“对了小金,你以前在老家,干什么的?听说你们那很多人做普洱茶。”

    侯小金似乎早已等着他的问话,不假思索道:“我们家以前山深闭塞,道路不通,也没什么人做普洱茶。家里就耕田而已,田也不多,所以更多的时间都是跟着爷爷打猎,听说以前爷爷还有枪,后来法律规定我们不能再持枪了,但因为是傣族的,家里还可以有弓箭。不过爷爷擅长的是设陷阱。整天跟着他在山里跑着,经常会遇到野猪什么的。其实我都很想出到社会以后能学两手功夫,可惜一直没寻着机会。”

    林初一暗笑,连求人都不会,这试探倒是挺到位的。他大大方方说道:“我们也就是因为爱好凑一起而已,也不是什么开馆受徒。你要是有兴趣,以后跟阿吉学入门拳法也可以,如果能学到一定程度,我也可以帮忙验架改拳。”

    侯小华赶紧叫好,并声明她也要学。侯小金松了口气,赶紧谢过,回头就对着阿吉喊了声王老师。说实话,林初一什么功夫他没见过,心里没底,但初次见面的阿吉看起来本身就有股杀气,加上他刚才还说经常能用拳头讲道理,侯小金自然是觉得此人必是高手。

    阿吉黝黑的脸上微微泛红道:“还是别叫我老师,叫阿吉吧。我们都叫他莫老师好了,初期我来代师传艺。”

    这时范朝贵先打了两斤酒进来,附送了一碟花生,把每个人的酒杯满上。只侯小华捂着杯子,她不喝酒,问有没有苹果醋之类的。阿吉默默走出包厢,回来时手上拎了瓶天地一号。

    彼此端起杯子走了一个,话就多了起来。林初一更多的是问他们的近况;侯氏兄妹得知阿吉就在他们附近的“嗨心至极”夜总会做保安,更加高兴万分。侯小华便趁机借着话题跟阿吉聊起了家常。

    阿吉家里情况不好,对这种话题更是不擅长,两人一问一答。平时不喜闲谈的黝黑青年,此时却是很认真地应对着,尽管言语颇为生硬,林初一他们看着倒也有趣。侯小华则不时长吁短叹,还不忘言语之中,诸多慰藉。

    林初一好像突然想起一事,问侯小金道:“对了,跟那个桂平的工友还有联系不?”

    侯小金道:“经常见面啊,他叫潘伟明,上次忘记告诉你了,这人很有门路的,有机会介绍莫老师你认识一下。他把我们介绍进酒店之后,自己又另谋高就了。据说是找了份更好的工作,还跟当地一个大老板搭上了线,不时能做几笔生意,赚些外快。说若是时机合适。也带我们一把。”

    对此林初一并不意外,不动声色道:“那你知道他做什么生意不?”

    侯小金沉吟道:“不懂,他现在很忙,每次碰巧见面都是匆匆说几句就走了,来不及问。我们这种山里人,来这里也真是遇到贵人了。回头介绍你认识。”

    林初一笑笑,不置可否。

    散场之后,各回各家,侯家兄妹和阿吉同路,一起打车走了。林初一看着三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二月二,龙抬头,真是个好日子。”

    他蓦然想起黎公与师傅临别前的嘱咐——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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