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也是有休息日的,眼看着回国的日子一天一天即将来临,季明辙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李参赞已经很久没有找自己去进行思想道德教育了,使馆里的同僚们都以为季明辙是这么多年终于能回家一趟心情才会变得这么这么好,于是对他的态度更加和善了起来。

    最近工作的氛围真是不错,季明辙心想。

    司伏的到来对于季明辙来说是很好的事情,他给自己带来了最缺的东西。

    那张卡,也就是钱。

    司伏没有说,但一定有人嘱咐了他一些什么话,然后司伏才会把这些钱给了季明辙。

    这就是季明辙曾经所谓的特权,失去了很久,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儿的收回来。

    感觉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人是要走了,可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即便是休息日,季明辙也需要去见一位大学教授。

    那位教授大概也就是一位首尔文坛的大拿,地位颇高。

    姓黄,黄英东。

    原本已他的成就和地位,本不应该呆在那所排名并不是十分靠前的大学,但这其中的恩怨故事,季明辙没什么兴趣。

    值得一提的是黄英东正是由徐贤所在的那所高中校长向季明辙引见的,季明辙会看人,那位校长先生是位真正醉心文化艺术的真人,无关国度,无关其他什么世俗的垃圾东西,黄英东显然也是这类人。

    季明辙愿意和这种人接触。

    因为目的纯粹。

    外交,外交,按照当年开国第一位总理兼外交部长的话来说,我们就是来交朋友的。

    既然是朋友,可以举杯邀明月,也可以登高望远,畅谈己见。

    很多人都知道季明辙十八岁便大学毕业留学伦敦,所以他的本身年纪并不大。

    走在大学里,换下那身稍显严肃的西装,季明辙与路过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但区别还是有的,季明辙心想......我比一般人长得好看。

    季明辙是在大学深处的湖畔旁见到黄东英的,老教授正坐在石椅上,双手放在拐杖两旁,花白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季明辙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微微鞠了一个躬。

    老教授缓慢的转过头,看着季明辙问道:“季参赞?”

    季明辙点了点头:“您好,黄教授。”

    “坐吧。”老教授拍了拍石椅一旁空着的位置,微笑道,“我见过很多你们国家的人,他们都不太会鞠躬,不适应的话......就不用了,我们可以握手。”

    季明辙微笑着坐了下来。

    老教授看着季明辙,忽然感慨道:“当年我们两个国家刚刚建交的时候.....那时候职务还没有分的像现在这么详细,很多时候都是一人担当许多职务,但我认识的那位大使先生,嗯,怎么说呢,文韬武略。”

    “据说当年是从军队中转成文职的官员,那时候我就惊讶了一下,难不成真是因为地大物博,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厉害的人诞生在那片大陆上?”

    老教授拍了拍脑门,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一般挤在了一起,他是在笑:“他也不爱鞠躬,除非见到比自己年纪大上许多的人,才会出于对于长者的尊敬弯腰。”

    “那是一个极其有自尊心的人。”

    季明辙静静的听完黄东英的话,想了想之后说道:“是因为跪了太多年,终于站起来之后,谁都不愿意再跪下去。”

    “那个年代的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给了我这种血脉的人如今的生活,他们没有死光....所以他们还能继续撑着我们民族的脊梁。”

    “有他们在,我们年轻人,也不敢做的太差。”

    “哪怕只是一个鞠躬?”

    “我国文化里,鞠躬也是一件十分严肃的礼仪。”季明辙说道。

    老教授重新望向平静的湖面,淡淡的说道:“我其实有些不喜欢你们国家,这关乎政治,今天我们不要多去谈论,因为很没意思,但我总认为......只不过一百年而已,你们丢掉了那么多东西,又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捡回来?”

    “教授说的丢掉的东西,指的是什么?”季明辙问道。

    “太多了。”

    季明辙笑了一下,说道:“比如附属国?”

    但凡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韩国,包括三八线外的朝鲜.....都曾经是旁边那个帝国的附属国。

    这其实不太光彩,谁都不喜欢被冠以这个名声,因为这代表着被征服。

    现代社会人人的自尊心都极其强烈,更何况民族自尊心极其脆弱敏感的韩国民众,老教授经历过战争,经历过这个国家从被殖民到经济腾飞的所有事件,他已经足够老,足够的拥有一切应该拥有的东西。

    就连这所大学的校长见到老教授,都要恭恭敬敬的持弟子礼,然后唤一声老师。

    老人的门生遍布这个国家各个精英阶层,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着实不多了。

    所以更多的事物,他看得很开,也就是不在乎。

    老教授只是望了季明辙一眼,笑道:“牙尖嘴利的小子.......逞彦在电话里很是赞赏你,那时候我就在想,除了琴棋书画,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值得让人刮目相看?”

    逞彦是那位校长的名字。

    季明辙说道:“我不止会琴棋书画。”

    “我看出来了。”

    “听说你在剑桥的时候,学过建筑。”老教授举起拐杖指了指湖对岸的一栋楼说道,“这是我年轻时候建的,你觉得怎么样?”

    “从专业的角度来看?”季明辙问道。

    “对。”

    “很难看,方方正正没有一丝美感,无论是古典建筑还是现代建筑都算不上,就只是一栋楼而已。”季明辙接着说道,“但从人文情怀来看,很漂亮。”

    老教授丝毫不恼,反而有些欣喜的问道:“你看得出来?”

    “我看得出来您不是专业的建筑师。”季明辙说道,“但我看得出来您的笔杆子很硬,据说您能通读我们国家的历史和其余的所有。”

    “我想那栋楼里,应该全是书。”

    老教授听着,越听越是开心,季明辙说完之后便开怀大笑:“对,对,那就是我建的楼,图书楼,你刚进来时候看见的那栋是新的,这栋旧楼当年学校翻新的时候本来决定要推掉,我坚持留了下来。”

    说着,老教授指着那栋楼,满脸的怀念:“年轻时候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那里,现在倒成了古董了,没人去,都没人去。”

    老教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然后顺带着把打火机一起递到季明辙面前。

    “我不抽烟。”季明辙婉拒道。

    “是吗?”老教授把烟盒塞回口袋,笑道,“现在不抽烟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深吸了口烟,老教授缓缓吐出了烟雾,说道:“今天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聊聊,不过才聊了这么点时间,我就信了逞彦的话,你很不错。”

    季明辙依然微笑没有说话。

    “你跟我认识的那位大使先生很像,不过他只在这里呆了三年便离职,据说回国之后平步青云,坐到了很高的位置,前几年又听说他也退了下来,准备颐养天年。”老教授的神情有些萧索,他已经太老了,老到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只是记忆场合中某个闪光点,他都记到了现在。

    老教授熄灭了烟:“也不知道那位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哦对了,他也姓季.......倒还真是巧。”

    季明辙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他真的坐到了很高的位置,也听说负有盛名,门下名徒无数,现在应该喜欢钓鱼和写字,平常会自己熬鱼汤,那味道很香。”

    “只是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但身子骨应该还算硬朗。”

    老教授看着季明辙,浑浊的眼睛逐渐明亮了起来。

    季明辙也笑着,随即说道:“您猜得很对,那位是我的爷爷。”

    老教授花白的头发随风扬了起来,随后便被重新梳到了脑后,然后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老人脚下的小黄花随风摇曳着,季明辙这才发现,石椅正是摆在一片草丛之间,这个季节自然有无数野花绽放。

    没有那么名贵,依然很美。

    “人生啊,这真是........这就是人生啊。”

    很久之后,老教授才停下了笑声,看着湖对岸但凡只是远远见到自己之后便恭敬鞠躬的学生,对季明辙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准备去拜访一下。”

    “我的中文很好,英文也很好,我想那位同样也是这样。”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老教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着对季明辙说道,“逞彦说你很会上课,我今天也要去上一堂课,就在前面的那片草地上,年纪大了说话也不利索,到时候你帮点忙也好。”

    季明辙十分自然的搀扶着老教授。

    他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多年以来无数次他有资格或者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去担任那些最显贵,最重要的职位,但黄东英依然是一介布衣。

    教书育人,这所大学如今的脊梁就是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季明辙陪着黄东英走过了湖畔来到了另一头,这里的野花要比刚才那处地方更为茂盛,然后季明辙看见草地上早早就站着了一个人。

    周围有许多驻足侧目的学生,不时拿出手机拍着。

    当看见黄东英之后,女孩立刻九十度鞠躬,用着最恭敬的语气小声说道:“您好,教授。”

    黄东英摆了摆手,转而对季明辙说道:“再等等吧,是我们来早了。”

    季明辙微笑,然后望向女孩。

    女孩今天穿着红色的格子衫,黑色的牛仔裤和帆布鞋,从上到下透着一股清新脱俗。

    女孩也有些惊讶,但看到季明辙搀扶着黄东英的手之后,便再次鞠躬。

    这里是一片野花盛开的草地。

    这里有个女孩,有些害羞的挽着自己耳侧的长发。

    这所大学。

    名为东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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