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她这样问了。

    年仅十二岁的江硕躺在简陋的床上,凝视着这个被白色绷带蒙上眼睛的女人。

    女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不知道她何时进来,又是怎样进来的。

    他也不认识她,完全不。

    “因一己私欲而死的人,我是不会找上门的,不如你再好好想想。”

    她接着说。

    他不知作何回答。

    他知道,在自己的房间之外,还躺着熟睡的四个人。

    他们再也醒不来了。

    这里每个房间都不大,五口人挤在小小的家里。虽然如此,这房子至少可以遮风挡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这小而温暖的家,因一个失误毁灭了。

    这天中午,他们在屋里午休。天气逐渐转凉,即使所有的门窗紧闭,江硕还是有些冷。他跑去点燃了火盆。

    在暖意充盈屋子之前,江硕还是觉得冷极了。他想起院子里还有很多活没干,便打算动身让自己热起来。

    等再度回到房子里时,家人还在睡着。

    不论怎么喊他们,也没有办法醒来。

    呼啸的风徒劳地想要钻进屋里,在紧闭的门窗缝隙间发出嘎吱吱的响声。

    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最终,他没有选择打开门窗,而是加了更多的木碳,静静地躺回自己的床上。

    “你真的是因为愧疚而自杀?”

    女人又问。

    江硕摇摇头。

    当他意识到,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源于深沉的愧疚,而是对现实与负罪感的逃避时,他明白了——自己有什么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

    就像缺了角的拼图,碎了一块的花瓶,或是烧了个洞的画儿。

    在情感的感知上,他好像并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做出反应。

    因过失导致至亲承担恶劣后果……这样的行为,当事人首先应该涌现无比的悲痛与悔恨吧?

    江硕本是这么想的。

    直到事情真的发生之时,他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比起悲伤,恐惧的占比更加鲜明。

    对可能被揭露这一行为的,未来的恐惧。

    “最近的厌世者,总是些年轻的孩子。”

    霜阙冷冷地陈述着。

    “但若你做出了活下去的选择……”

    霜阙解开了眼前的绷带,露出白森森的瞳孔。

    针插进眼睛似的,痛极了。江硕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

    一系列糟糕的生理反应过后,他眼前的光景变成一片苍茫的白。就好像刚才有一阵强光闪过,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短暂的失明终于结束了。

    “好了,你现在能逃避你想逃避的一切了。啊,你的朋友来找你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绷带不知何时重新整齐地缠绕回她的眼上。

    霜阙向后退了几步,融进了平整的墙壁之中,就像她出现时那样匪夷所思。

    在指引者消失的瞬间,江硕感到所有的肌肉都像绷断的弦,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在坚硬的床板上。

    头晕、乏力、恶心的生理反应比刚才剧烈的多。

    这大概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的征兆了。

    他想喊,但喊不出声;他想下床,却怎么也动不了。

    外面传来一个男孩拍门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孩的叫喊。

    救救我啊——

    他如此想着。

    真是没救了啊,这样的自己。毫无悔改的意图,也并没有陪葬的觉悟。

    只是自私地想要活下去而已。

    所以……救我啊!

    他的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门外的声音持续了一阵,两人隐隐觉得不对。很快,安久跑到他的窗外,敲打着玻璃。

    不行,还是不能动。

    最终,他们喊来了村里的大人们。

    尸体在人们的惊诧与哀叹中,一句一句地被运送出去。

    “真可怜,孩子都吓傻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无不对他那张麻木的脸投去同情的目光。

    江硕过上了吃百家饭的日子。

    初中以后,通往学校的路变远了许多。学校在山角,要走好长一段山路。只有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才赶得及上课的时间。

    三个人总是结伴而行,就像过去的每一天。

    他们从小玩到大,安家的父母将他视如己出。上学的学费,很大部分是他们家出的。

    江硕为了生活下去,努力帮村里的人干活、打零工。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晚上,江硕收拾了碗筷,家门忽然被人敲响。

    那频率与力道,不仅让他想起了一年前的某天……第二次的人生开启的那天。

    他打开门。

    “不见了。”

    安城的脸色非常糟糕。

    三个人之中的女孩不见了。

    据说那天放了学,轮到安久值日。深秋时节,家里很忙,安城和江硕就早早回家里帮着干活了。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安久也没有回家。

    整个村子都举着火把,提着灯,漫山遍野地找,喊着她的名字。这阵仗,连野狼也不敢靠近他们。

    迷路不太可能。莫不是一个女娃回家,让狼叼走了?

    还是说,遇上了人贩子?

    一时间,不好的传言在村里传开。

    连续几天,音讯全无。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江硕很痛苦。

    这对兄妹,曾经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这比单纯地救人一命要昂贵得多。

    更痛苦的,还是她的哥哥。

    不出三天,安城就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神志不清,张口就只有妹妹的名字。

    这场高烧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直到第八天才有些许好转的迹象。

    在这周内,村里的人几乎放弃了搜查。

    而安家的父母,更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选择。

    “我们家只有一个孩子。”

    即使他们对江硕如再生父母。但,他仍然拒绝了去他们家生活的邀请。

    因为他感到无比的恐惧。

    感恩自然不会因此消失殆尽,但如此行径,相当令人发指。

    更可怕的是,整个村子都在配合着他们的谎言。

    不可理喻。

    因为失踪的是女孩子,所以是无所谓的吗?

    即使村里同样有人觉得,这种行为似乎有些不妥,但若认为他的父母在极大地刺激下精神受到严重创伤,也不是不能解释。

    当初的恩人们,成了威胁他成为帮凶的恶人们。

    人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物啊。

    安城的病缓过来时,记忆变得破碎残缺。他用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回忆起一直照顾着自己的两人,是他的家人。

    就连见到江硕,他都思索了很久。

    在大人们的恳求与施压下,江硕对安久的事绝口不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是这样的道理。

    安城在家又修养了半个月。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安家人怕剩下的孩子再出什么意外。

    不过江硕还是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后就帮村里人干活。都忙完了,再去安城家给他讲课。

    给安城补课的时候,江硕时常看到他的父母在门外转悠着,似乎是想确定他有没有泄露不该说的什么。

    半个月很快过去。这天,江硕随着大人下山送货。虽然比起健壮的、挑着两担果子的成年人还差许多,但他已经能背起满满一篮了。

    下山的路不同于通往学校的,这条路有一道宽阔的溪流。

    不过,已经快冬天了。

    水位在短时间内急剧下降着。

    尸体被发现了。

    她静静地躺在水位退减的河床上。

    衣服被扒走,内脏也掏空了。从肚子上整齐的切口可以判断出,是人工造成的伤口——或许是器官贩子干的。

    或许是因为刚出现在岸边不久,尚且没有野兽啃食的痕迹,只是被鱼虾啃食了一小部分,眼睛也被什么猛禽啄走了。

    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尸体在水里至少泡了半个月以上。

    何况,还有明显的灰黄色蜡状物凝结在上面。

    多年后,江硕才了解到,那是尸体皂化,也就是俗称的尸蜡。

    当时的他只觉得一阵反胃,天旋地转。

    一开始,安家人是拒绝认领尸体的,他们坚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但村里的老人说,若是不能被好好安葬,当了孤魂野鬼,对生人也是没什么好处的。

    江硕觉得自己不该瞒下去。

    趁着安家父母赶来带走尸体,他冲进安城的家里,将全部的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他很小心地观察着安城的反应。

    从刚开始的猜忌,到震惊,到极力抑制的惶恐。

    最后,安城说,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怀疑过。

    即使所有女孩的照片、衣物与用品都被烧掉,一个人常年生活的痕迹,是很难完全被消除的。

    “而且你也没有骗我的理由。”

    他相信他。

    他看不出安城最终的情绪。在说出所有的真相后,安城的脸上展现出一种反常的平静。

    他说,他想一个人呆一会。

    江硕点点头,离开了。

    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安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实际上,江硕离开时,安城也走出了家门。

    当天晚上,他没有回家。父母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再度响彻整座山间。

    好在,他还是被人发现了——这孩子竟然在悬崖边上睡着了。

    直到临死之前,江硕也不知道,在无底的山渊前,安城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跳下去了吗?

    还是没有?

    他是普通的人类吗?

    还是厌世者?

    只是那天后,江硕终于明白——有时,谎言是必要的。

    不论善恶,当事实变得无关紧要时,谎言即是真实。

    - To be continu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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