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绿泉端来了热水,苏敏便将那杯子递给了弄影,接着道“这里种不出好茶,所以我索性不再喝茶了。”

    弄影捧起茶杯一口将那杯热水饮下,方觉身上暖和了些,正待说话,又听苏敏低声道“你也是来寻那镇魂令的罢。”

    弄影一口水呛住,边不停的咳了起来。

    苏敏起身来到弄影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缓缓说道“四十三年前,你师父也是来这里寻镇魂令的,他被打成了重伤,我将他救了回来。”

    “谁那么狠,竟然打我师父!”弄影趴在桌上,边咳边问。

    “我父亲。”苏敏轻轻抚摸着弄影单薄的背脊。

    于是刚刚止住了咳的弄影便又咳了起来。

    “他到望月峰顶偷看我父亲的练功,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我父亲正在练那千里绝情方,他被我父亲发现,我父亲将他心脉震碎,他却没有当即死去,挣扎着逃到了岭口,我将他捡回来,只想试一下自己的医术到了什么程度,不想竟然救活了他。”苏敏淡淡的说着,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依稀浮现。

    他父亲苏溪是挂月峰云笼寺慧晖长老的弟子,慧晖长老毕生武功绝学都融合在了他的一首偈语‘一回转意光,千里绝情方。悟后梦醒后,孤然坐古堂’当中。

    这千里绝情方便是一道心法,能摒除人内心一切纷扰,不受七情六欲干扰,突破自身魔障。

    弄影的师父,夜鸣山庄第十六任庄主郑一凡,在武学上的追求跟他前面的十五位庄主并无二异,只想收集天下武功,寻找武学登天途径,哪怕自己这一代无法成为天下第一,哪怕被其他武学世家所不齿,也要为后任庄主打下基础。

    当他在找寻镇魂令的同时,来到了五台山一带,知道这慧晖长老就在左近,哪里按捺得住,便偷偷潜入云笼寺,却见到慧晖长老的俗家弟子苏溪在练功,当下就躲在一旁悄悄观看,不想却被发现,苏溪一套‘悟后梦醒后’的二十七路掌法,只使了七路,便将郑一凡心脉震断,打下了山。

    念及此处,苏敏叹了口气,望着弄影,又轻声道“后来他为了这镇魂令,竟去跟噬月教的妖女厮混在一起,我以为他心生二意,那千里绝情方的护体心法便让我了断了对他的一切情爱,后来他多番解释,我也只以礼淡漠待之,后来听闻他为了我,中了那妖女的缠绵入骨之毒,全身骨骼被毒素慢慢侵蚀,我心生悔意,却又无法开口,我一直等他来找我,不想却等来了他毒发身亡的消息,我却没料到,他四十年前,竟然写下了这么一封信,他那时若愿意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不救他,怎么可能。。。。”她说道这里,便再无法说下去。

    弄影听罢,一脸震惊的看着苏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师父,我师父不是因为走火入魔死的么!那个什么噬月教妖女,却是谁?什么是缠绵入骨之毒,那千里绝情方,又是什么东西?”弄影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便觉胸口有什么堵着一般,压得气要上不来。

    “你师父全身心脉被震断,都能不死,怎么会因为走火入魔而死,噬月教本来就很少踏足中原,后来更加销声匿迹了,那妖女,也许也死了罢,”苏敏眼眸微微下垂,似乎不想再提起那个女子,“而千里绝情方,那是我师祖当年自创的独门心法,我师祖当年感情颇为不顺,出家后,终于顿悟,都说七情伤人,其实这世上一切,都是幻影,那七情,更加是幻影中又滋生出的幻影,只有堪破了这世俗之人心中有的喜怒哀乐悲恐惊,才能练就那金刚不坏之身,到达我西方乐土。”

    弄影哪里晓得什么幻影中的幻影,却只晓得,她师父本来可以不死的,她也可以不用小小年纪就挑起这副担子,做什么夜茗山庄庄主,带着个三不着两的书童,在这江湖上颠簸。

    “既然你可以解那毒,我师父为什么不来找你,你又为什么不去庄子上找我师父呢?安庆府里这里虽远,即便是坐那运河的客船,也几个月便到了,我师父,却是六年前才死的呀!”弄影大惑不解的看着苏敏。

    “因为他中了毒,所以才不敢来找我。”苏敏那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哀痛。

    弄影哪里明白此中的道理,只怔怔的看着苏敏。

    “唉,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自然不知道,”苏敏看着弄影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叹了口气,“他知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来找我,我都会认为他是为了求我解毒,才来找我的,他一直在研究这解毒的方法,只想自己把毒解了,再来找我,可是,那缠绵入骨之毒,哪里是那么好解的呢。”

    当初郑一凡知道苏敏误会了自己的情意,晓得她性子孤傲截绝,自己若带着缠绵入骨之毒去找她,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为了解毒,才回到她的身边,纵然会帮自己将毒解了,却绝对不会再相信自己,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意,他便硬撑着那情毒蚀骨之痛,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解了那毒,方能无所求的站在苏敏面前。

    只是他终于未能等到这一天,那封信,踌躇了几十年,也未能送出。

    弄影似懂非懂的看着苏敏,只觉得这情字,竟会如此要命,真是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必定不是专门来给我送这封信的,一定是想知道那镇魂令的线索罢。”苏敏伸出纤纤玉手,用一根银针拨弄着蜡烛,屋内便又明亮了些。

    弄影点了点头,依旧望着苏敏出神,她今日方知师父真正的死因,竟一时忘了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你师父自己为了这镇魂令,一生都不得安稳,不想还要让你延续这份担子,那镇魂令,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总觉得不祥,你们庄子上的事情,我无从过问,他当年,确实有样东西,留在了我这里,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来。”说罢,便转身向里间走去。

    弄影望着苏敏那飘忽出尘的背影,仍然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过得片刻,却见苏敏从里间走出,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册子,她来到弄影面前,将那本泛黄的册子放在弄影面前,道“你师父当年对我说,他日后一定要来亲自取回的,若他来不了,便交给他的后人,我那时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哪里知道,他真的来不了――”

    弄影闻得她言中隐含那凄苦之意,心中一酸,眼睛扫到那本册子,却不由得楞了一下。

    这是一本跟他师父藏在箱子中的那本《华严经》一样大小的经书,一本手抄的《楞严经》。

    弄影手微微一颤,接过了那本经书,心一阵狂跳。

    “这本书,我看过,内容跟普通的《楞严经》并无二致,这本书交给了你,我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西边的屋子该收拾好了,你也去休歇吧。”苏敏说罢,便执起弄影的手,悄无声息的,带着弄影向西边一间屋子走去。

    ――*――

    夜已深,依稀听到雨打西窗的声音,想是外边又下起了雨,弄影在绿泉的服侍下,喝了两碗热粥,洗漱完毕,便躺在了一张小小的木塌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觉这几日来,这间小茅屋,竟是最舒服的所在。

    小怀早已在地铺上呼呼大睡,弄影就着床头烛灯,一页页的翻着那本《楞严经》,却如苏敏所说,跟普通的《楞严经》并无二致。开头所讲的,也就是那文殊菩萨拯救阿难尊者免遭堕落的故事。

    “这个文殊师利,着实无聊,却爱管这么多闲事,那阿难喜欢那伽女,两人在一起,有何不可,他偏要兴师动众的前去阻扰。”弄影看着那故事,心中便这般想。

    她那时年纪小,尚不知那‘淫躬抚摩,将毁戒体’是为何意,只是觉得不过是那阿难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心生留恋,想要在一起罢了,至于书上说什么阿难被伽女的幻术所诱,她根本不信,若阿难这般高僧都会被一个凡人女子用幻术诱惑,那这所谓佛法无边,也便可笑得很了――这明明就是人家两情相悦嘛――于是心中对那文殊,颇为不屑。

    要知道,她师父过世早,在世之时,也只教她那五行算术,天演八卦之道,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却是她庄子上的老教书先生张先生传授。张先生跟她庄子上其他人一般,为人有几分疯癫,看似刻板,其实又最变通,弄影从小便知,凡事并无绝对,那典籍也是人编的,写这典籍的人,总有那私心,因此看书,总要心中存个疑问,才不至于被引入歧途。

    也正因此,即便是这佛家经典,弄影也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翻着翻着,但觉满篇都是教人如何破魔,弄影看着犯困,正欲睡去,手随意一番,一张插图却映入眼帘。

    这幅画,画的正是那文殊菩萨,手持利剑斩妖除魔的形象,虽然简陋,但那宝相庄严的感觉,却跃然纸上。

    这跟她辛苦从妙过堂找来,又被那夜雨阁的歹人夺走的那页插图,风格极其相似。

    她瞬间便清醒了过来,急忙起身下床,打开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找到寒剑匆忙中绘制的那张副本,然后又钻到了被窝里,将两张图拼在一起,细细观看。

    两张图大小一致,《华严经》的那张多是一些横行走向的线条,这一张,却是那纵行走向的线条,颜色也是由黑、黄、绿三色组成。

    弄影一颗脑子转得飞快,这五台山,便是那文殊菩萨的道场,这两张插图,都画的是文殊菩萨,而那日在京城,长乐门告诉她跟那红衣老人对的切口,也正是那说那文殊弑佛的故事中的一句偈语。

    倘若真有什么镇魂令的话,只怕跟这菩萨脱离不了干系。

    只是这幅插图,跟《华严经》里的那张一样,看不出什么额外的名堂。

    弄影隐隐觉得,师父将这本书留在他最爱的人这里,肯定是知道这本书里面,藏了什么秘密,那封信上,也一定是指引她来这里寻苏敏的。

    两幅插图在她脑海里不停交替浮现,突然,重叠在了一起。

    弄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便披起衣服下床走到桌前,从包袱里翻出梅笑雪给的那幅地图,拿出纸笔,趴在桌子上,细细的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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