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陈氏照例和陈父闲话家常。陈芸怕陈母一个人忙不过来,主动承担起清理饭桌的家务。

    收拾完毕。陈芸想着小半天没回家看看了,就匆匆洗了把手,去堂屋里找了把半旧青罗伞。

    途径厨房,陈母从窗户里面探出个脑袋,喊她慢一些走。陈芸很听话,慢慢悠悠进了厨房,这才发现陈母正弓腰坐在矮板凳上,脚踝边躺着几十把长短不一的蒜。

    “祖母喊我过来有什么事?”

    陈母一头把手里攥着的蒜辫好,一头露出满眼慈爱,道:“这是刚从地里铲的,正新鲜着呢,你顺便带几把回去!”

    陈芸点头应了一声,弓身如虾拾了几把蒜,然后原地静候了几秒钟,见陈母没有吩咐了,才慢腾腾离开厨房。

    “芸姐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沈复刚走到门槛边,见陈芸撑开青罗伞准备从厨房出来,就赶紧张口询问。

    陈芸隔着滂沱大雨望了他一眼,笑道:“家去!”说完,又觉得太省略了,临时补充道:“我这大半天没见克昌了,心里怪担心他的,眼下雨大,娘定然不准他随意走动,可那家伙鬼着呢,当面装得温顺,背后指不定如何调皮,我还是回去看看才省心!”

    “那我稍晚些也过去!”沈复慌张接了一句,瞧陈芸不理不睬,一个闪身闯入了雨幕,又很不放心道:“雨天路滑,你多注意一些,别蹚了水,尽量沿着光整的地方走!”

    陈芸握着杭绣缠枝牡丹青罗伞,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答应一声:“知道了!”一边又暗自取笑:“原以为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想到,竟也有粗中带细的一面!”

    哗啦啦的大雨下了一路,陈芸避坑绕洼回到家里时,身上已经潲湿了大片区域。

    金氏见女儿仓促回来,不光头发黏.湿,连裙摆也因沾了雨水摇摇欲坠,就赶紧打发女儿去洗个热水澡。

    沐浴罢,换了身干燥衣服出来,陈芸一边拿毛巾擦干头发,一边坐到镜匣前重新梳理发髻。

    金氏慢慢走近,见镜子里的面庞如常红润,展念又想到女儿的婚事上,心里

    顿时喜忧参半,就不露声色地坐到女儿身边,语调轻轻道:“芸儿,娘有话要跟你说!”

    陈芸刚刚挽了发髻,见金氏面露不豫之色,就注目谛听。

    “虽说你姑姑打心眼里喜欢你,可你姑父家中富贵,只怕未必瞧得上你的出身,所以你还是要警醒些,不要抱太大希望,免得回头这桩亲事没成,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多!”

    “母亲宽心,女儿也半大不小了,耳闻目睹,多少也了解些人情世故!”陈芸面色冰冷,黯淡无光的眼神掩盖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芳华,“这桩亲事,若是姑父认可,自然是上天眷顾,若是姑父不同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儿明白,这就是命!”

    金氏心中怅怅,搁心里哀叹了小半天,才爱怜地摸着女儿的手,道:“你能看透就好!”

    陈芸怅怅不乐,脑海里不断上演着这几年与沈复之间的种种过往,仿佛真要天涯相隔永不相见。

    “芸姐儿!芸姐儿!”

    陈芸回过神来,耳边正传来沈复的呼唤声,于是一面收敛了神色,一面提着裙角出去迎接。

    屋外,大雨已经停了,空气格外清润,油亮的柳树叶间或滴下来一两颗珍珠般雨珠。

    沈复手里拎着一把罗伞,努力绕过院子里的坑坑洼洼,七拐八拐地朝堂屋这边走来。

    陈芸刚走出来,见他拿着伞却不撑开,不由笑道:“明明随身带了雨伞,怎么不晓得打开呢?”

    沈复吃吃笑道:“雨已经停了,再打伞,未免不合时宜!”说完,又兴趣突起道:“我这一路走来,看见路边的花草树木经过雨水滋润,越发油光发亮,显得生机勃勃!”

    陈芸上前迎了几步,笑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你当花草树木都是死的不成?今日大雨冲洗,它们努力吸收雨露,化为营养,等明日雨过天晴,它们就该逐日而生啦!”

    “芸姐儿就是博学多闻!”

    沈复痴痴笑了一声,右脚刚踏上三层石阶底层,一抬头,发现陈芸头上松松挽着抓髻,髻间只插了一支碧玉挖耳簪,一双明亮清净的眼眸上长着浓密的睫毛,睫毛边几颗水珠凝结,宛如雨后的白色梨花清艳动人。目光朝下,又见陈芸亭亭玉立,上穿一袭米黄色花蝶纹绣千朵杏花罗衫,下面裹着月白色燕栖梨花镶边罗裙,端得神情怡然,气度幽娴。

    “我从未入过私塾上学,谈起学识,自是比不得你渊博!”陈芸悠闲地说着,恍惚间发觉沈复呆呆瞅着自己,就拿手指戳了戳呆鹅,“好好儿的,你又发什么呆?”

    “芸姐儿今天也太美了,气质如兰,幽谷生香,当得起李太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沈复悠然笑着,即便发现了陈芸面现羞色,犹然不收敛自己的溢美之词。

    陈芸羞极,满口嗔怪:“满嘴油腔滑调,谁知道你是由衷之言呢、还是言不由衷呢?”

    沈复发急,一个箭步跨过石阶,逼近道:“自然是发自肺腑的赞美,我从来不骗芸姐儿!”

    陈芸听得分明,浅浅笑了一声后,转头朝着屋里走去。

    沈复见她回嗔作喜,乐颠颠跟了进去。屋里,金氏正低头整理袖口,抬眼见表姐弟俩前后进来,不由笑逐颜开,就一面使唤陈芸煮水沏茶,一面好声好气招呼沈复落座。

    归了座位,金氏慈眉善眼地望着沈复,道:“雨天路不好走,你倒有心,还惦记着到舅母家里来!”

    沈复咧嘴笑道:“舅妈这是说哪里话?只要我心里挂念着,即便风雪阻路,那也挡不了我呀!”

    金氏晓得沈复心里的小九九,只是见沈复有意亲近,总不好当面戳穿,就笑悠悠道:“眼下这三伏天也快到头了,你娘倒沉得住气,一来住了大半个月,可有说什么时候家去?”

    “我娘原想再过七八天再走,可刚才我出门之前,外祖父跟外祖母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我娘等雨停路干就走!”沈复怡然自若地说着,“我娘见外祖父外祖母赶着让她走,心里还很不高兴,外祖父就说,乡下日子太安逸,若是再呆下去,难保会不愿意走!”

    金氏听了,抚掌笑道:“那是,那是,我们庄户人家正歇夏呢,这几个月最清闲!”

    正巧陈芸捧着茶盘进来,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完全,心里顿时一万个舍不得,就火急火燎地看向沈复,问:“盛夏酷热,泥路干得很快,如此说来,你们岂非两三天就要启程?”

    沈复嘴角生出笑意,凝睇望着她问:“怎么一听说我要走,你就如此心急?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陈芸顾忌高堂在座,不好意思反驳沈复,只是闷不做声将两盏青花瓷杯放到桌上,然后逮着坐下的机会,狠狠瞪了一眼沈复。

    沈复见她咬牙切齿,也扮个鬼脸当做回敬。

    少男少女的把戏尽收金氏眼底。

    金氏不动声色地喝了半杯绿茶,然后才笑着说:“村里的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有积水,我刚才瞧你长袍下湿了一大块,人穿湿衣裳不舒服,不如你脱下来,舅妈给你拿到烘炉上烤一烤,等衣服干了,再穿也不迟!”

    沈复听了,犹疑不定。

    陈芸坐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就半激半劝道:“娘让你脱就脱,别拖泥带水的,跟个姑娘一样小家子气!”说罢,又嘻嘻笑问:“你若是脱不下来,我帮你脱还不成吗?”

    沈复听了,立刻梗直脖子往后缩了缩身,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我自己脱就成,干嘛要你动手?”

    陈芸无奈一笑。

    金氏看了一眼不拘小节的女儿,又转眸看向举止扭捏的沈复,笑道:“芸儿她爹生前留了几身随常衣服,你若不嫌晦气,我先取来给你换上,也免得下雨天着了凉!”

    沈复一边抻手解开长袍上的盘扣,一边随和道:“不嫌弃,还请舅妈快些取来才好!”

    金氏欣然一笑,起身朝卧室里立着的衣柜走去,然后仔细翻了片刻,才捧了一件立领赭色长袍来。

    沈复见那衣服有八成新,二话不说就换上了。慢慢拴上襻纽,沈复小心整了整脖领,然后笑嘻嘻看着金氏和陈芸,道:“没想到舅舅的衣服,我穿上,还挺合身!”

    金氏笑意渐浓,虽然瞳孔中呈现的影子是外甥沈复,可心里明明看见了丈夫在世的光景,那时你插秧来我织布、你挑水来煮饭,多么和睦融融呀,无奈天不保佑,情难永固,当年缠绵悱恻的绵绵情意到了今时今日,只能全化作一缕明媚如春的眼波从眼中一闪而过。

    “真合身!你俩先坐着说说话,我去帮复儿烘衣服!”金氏笑得凄苦,顺手拿起沈复换下来的衣服走了出去。

    沈复低声应了,目送金氏出了房间后,闷头坐下。

    美美喝了一会茶,陈芸想到一节,就窥了怡然自得的沈复一眼,疑惑着问:“每常你来乡下,总会随身携带许多书籍,怎么这回来了许多日,从不见你温习功课?”

    沈复不言不语,只是气定神闲地喝茶。

    “你成日里玩心大,不是与彦哥儿下河洑水,就是与村里那几个伴当厮混。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眼下三伏天将尽,细细算着,离你进私塾的日期也不远了。照我说,你也该收收心了,要不然,明年功课跟不上,仔细姑丈动怒,回头又要生气揭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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