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壁厢,瑞彩扶着陈芸进入落梅院,沿着鹅卵石路才走了十来步,只见南窗下灯烛闪耀,有一消瘦的人影在窗下走来走去。

    陈芸心中纳罕,轻声问身边的瑞彩:“二嫂刚不说男客还没散席呢?咱们屋里怎么有人影?”

    “许是瑞云在铺床吧!”瑞彩揣测道。

    陈芸不置可否,慢悠悠朝廊下走。

    这时,瑞云头顶软帘闪出身来,刚好和陈芸打了个照面,就慌慌忙忙将手里的金盆放下,然后快手快脚凑上前去,低了低头,道:“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三爷今夜喝得烂醉如泥的,刚才嘴里嘟嘟囔囔了半天,我和平顺仔细听着,倒像是在唤奶奶呢!”

    “他怎么先离席了?”陈芸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瑞云,见她也一副不知详情的表情,就改口道:“吐了没有?”

    瑞云忙道:“平顺扶三爷进院的时候,我正在听雨轩收帘子,远远瞧着三爷走路左右打飘,就跑出去帮着扶了一把,谁想三爷前脚才进里间,后头就吐了一地污秽东西,我赶着拿布给擦干净了,平顺也扶三爷躺倒床里去了,哪料到三爷干呕一声,又吐了一床、一身。平顺眼尖手快,忙着撤了床单,又给三爷擦了身子,换了寝衣,我在旁边闻着味道酸臭,就点了一段沉水香去味,眼下味道还没散尽,奶奶不妨在廊下站一会子,省得闻了难受!”

    陈芸听她形容了一番,心里干着急,只道:“我倒不信还能把人臭晕了,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俩明个还要当差呢,回去歇着去吧”说着,脱了瑞彩的扶持,自顾自掀了帘子进去。

    瑞云和瑞彩站在后头,不禁互看一眼,暗暗发笑,然后一个忙着去倒盆里的酸物,一个回了庑房。

    陈芸进了里间,只见豆青釉烛台里插着一截红烛,扑扑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后面的镂空雕花罗汉床里悬着两层秋香色帷帐,沈复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靠床沿的地方。

    慢慢靠近,陈芸一边坐下,一边察看沈复睡熟了没有,只听他长一阵短一阵地扯呼,不由轻笑一声,上手将他的身子扳正过来,然后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芸姐儿!”

    沈复说了梦话。

    陈芸依稀听见了,笑道:“我在呢,怎么了?”

    沈复缄口不语,只是嘟嘟囔囔了几句,翻身朝里头躺着,又将身上盖着的棉被一脚踢开了。

    陈芸不觉好笑,一面扯了被子在手,一面给他盖上,又故意将被角往下撤了几分,让他的鼻子脖子全露在外头。

    沈复似乎舒服多了,砸吧砸吧嘴几下,重新扯起呼来。

    陈芸无奈,只得下床找了一把剪子,剪了灯芯,然后冒黑寻到了床沿,慢腾腾爬上去,解衣躺下。

    翌日,朝阳高升,徐徐的春风拂过梨树,打落了数以千计的梨花花瓣,弄得满院白雪。

    陈芸闲来无事,想到还有女红做了一半,就重新翻了线绷子出来,坐到西窗下刺绣。

    沈复本在书房练字,见她专心致志,不免起了亵玩之心,就撂了手里的笔杆子,跑到陈芸跟前凑趣,一会儿说陈芸绣得不像,一会儿又夸陈芸绣工好,一会儿帮着理线,一会儿到处找剪子。

    陈芸嫌他老在眼门前晃,就哄他去书房里写文章,沈复自是不肯,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

    如此消磨了大半天过去,两人闹得累了,申时歇了一觉,再等醒来,天也黑了。

    陈芸可不敢偷得浮生半日闲,连忙重新梳洗了一遍,规规矩矩地朝陈氏房里请安。陈氏这日忙着核算账单,连吃饭的功夫也匀不出来,就没同她说几句话,只是让她督促沈复攻书。

    陈芸一一应下,忙着赶回落梅院,赶巧遇上王妈妈送了晚膳来,两人就聊了些闲话,齐心协力把将菜肴摆八角桌上,看一切准备妥当了,这才去书房喊沈复用饭。

    沈复刚看了袁枚的《随园食单》,转到屋里,见晚膳尽是仓促做成,不由咳了一口气,面露嫌弃。

    陈芸不理他,自顾自吃饭。

    沈复见她不搭腔,不觉没了意思,就闷闷不快地抓了筷子在手,正想夹一根菜,忽见陈氏身边的丫头春蕊慢慢走进来了。沈复撂下筷子,问:“太太打发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太太找三爷,还请三爷速速过去!”春蕊嫩生嫩语道。

    沈复心里没底,慢慢给陈芸送了个眼色,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间。

    陈芸笑了一笑,继续吃饭,等吃饱了,才命瑞云、瑞彩收拾了残局。

    堪堪天色向晚,月牙慢慢冒了出头。陈芸等了一会儿,见沈复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不由有些焦躁,就拿出白间没完成的绣活,一面绣、一面等。刚刚绣了梨花花蕊,只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飘到耳畔,然后朱门一动,沈复就大步子走了进来。

    陈芸见他面色不对,就慢慢放下手里的刺绣,双眼直盯向他,道:“太太喊你去做什么?”

    “爹来信了!”沈复愁眉不展,“信上说,爹那位同年赵省斋赵先生前不久路过苏州府,在城内歇肩了两三日。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约这位赵先生聚了一回,两人班荆道故,评茶论道,同行逛了一圈苏州名胜古迹,然后爹亲自送他上了往江宁府那边去的船!”

    陈芸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什么赵先生,我倒是不认识他,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沈复快速瞟了她一眼,然后就懊恼地鼓起腮帮子,道:“你八成是忘了,早先,爹曾和我商议过,让我改投这位赵先生门下求学,如今算着日期,也该差不多了!”

    “这也是好事啊!”

    陈芸闷闷坐下,见沈复仍旧愁眉锁眼,连忙劝解道:“咱们成婚也快一个月了,这一月里,你每日东游西逛,不是出府散心,就是守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冷眼旁观却不敢多嘴,只能堵住嘴当哑巴,眼下,老爷既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你也该高兴才是,不然,总这样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早晚是要宴安鸩毒!”

    沈复听她说了这一番话,又是惊喜又是心寒,喜她最近学问见长,连说话也条条有道,寒她鼓动自己外出求学,竟是个舍得下自己的冷心肠。心里想了一圈,沈复张口道:“我常常在想,这人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干嘛非要立志求学,往那仕途里钻呢?”

    “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还说这样没出息的话?”陈芸微微笑着,“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总贪恋儿女私情,再说了,连街市上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还羡慕白秀书生呢,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你这从小就入私塾,又饱读诗书,难道反而没了这个心思?”

    沈复情急张口道:“怎会没那个心思?我无一日不想,无一日不念,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做梦都想着那一日呢,只是才学有限,入闱揭榜,哪是随口一说的事情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芸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尚轻,何苦说这等丧气的话?”

    沈复叹了口气:“不提这个也罢!”旋即又抬起头来,盯着陈芸问:“你留了晚饭没有?”

    “我想着你去了太太那里,又赶上用饭的时辰,太太应该留你用饭的,就吩咐人把菜肴撤了,难道你还空着肚子?”陈芸一脸吃惊状。

    沈复听了,叹道:“别提了,娘最近在持斋念佛,刚才就摆了一桌素席,还全是清汤寡水,我瞧着,实在没什么胃口,就借口用过烦了,慌里慌张跑回咱们院里来了!”

    “已经入夜了,下人都歇了,若再劳动人起火做饭,又该惹他们背地里抱怨了!”陈芸慢慢地说着,忽然笑道:“得了,要不,我去随便弄几道小菜,你先凑合着吃一顿!”

    沈复缓缓一笑,应声躺倒在美人榻上,然后装作呼呼大睡。

    陈芸匆匆下榻,一面说了声:“稍安勿躁!”一面速速掩上了门,朝着小厨房走去。

    未几,雕花门吱呀吱呀响起。

    沈复听见动静,心慌意乱地支起身躯,只见陈芸灰头灰脸地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又摆了几样小菜,顿时忍俊不禁道:“只是去做了几样菜,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还说呢,灶下掐火了,我填了把柴火进去,锅灶里戗了好多灰,差点没把我熏死!”

    陈芸一面抱怨,一面将菜肴摆好。

    “我的爷儿,您也别装佛祖尽坐着看了,快坐过来瞧一瞧,对不对你的胃口?”

    沈复笑着从榻上爬下来,凑上前去,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酸豆角炒肉、一碟笋干、一碗卤瓜,另有一碗豆腐汤,不由叹息:“唉,这个时辰了,也只能将就了!”

    陈芸见他耍混,干脆也不管他,兀自拿了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装作津津有味。

    沈复见状,咽了咽口水,连忙拿竹筷夹了几块卤瓜吃。吃了几口,沈复觉着味道不错,就点着头道:“这味道不一样了,连佐料也不同了!”

    “是不一样了!”陈芸笑悠悠地说着,“上回,我见你不大喜欢腐乳,所以这回我特意将腐乳捣碎了,再和卤瓜拌在一起!”

    “你倒是蕙心兰质!”陈芸一边吃,一边又问:“对了,这道菜,可有什么名头没有?”

    陈芸瞄了一眼他,笑道:“不过是家常菜,能有什么名头?”

    沈复皱着眉道:“不行,还是得取个名字才好,不然,万一我那几个朋友以后登门拜访,我特为炫耀你的厨艺,总不能卤瓜卤瓜的喊菜名,回头你再真给弄一碟卤瓜来,岂非有失风雅?”

    “反正我是文墨不通,实在想不出什么雅致的名字来,你若是有主意,还是快说为妙!”

    沈复闷头想了一想,道:“你看,这碟酱菜里有腐儒、卤瓜两种,不若就称呼它为‘双鲜酱’,你意下如何?”

    “不过是道菜而已,怎么样都行,倒是你,刚才不还喊饿了吗,怎么忽然又起了兴致,硬要给一道菜起名字呢?”陈芸微微摇头,表示不解,“夜深了,快些用饭吧!”

    沈复漫不经心吃了几口,又道:“唉,你说奇不奇怪,刚开始你将卤瓜端给我时,我避之不及,现在却吃得津津有味,真是令人费解!”

    陈芸苦笑:“这就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长得丑,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不嫌弃就是了!”

    “这倒也是!”

    沈复颔首微笑,惬意地品尝起美味。

    吃罢晚饭,两人稍稍休息片刻,又围着棋盘手谈几局,才吩咐瑞云送了热水进来。

    梳洗完毕,陈芸松开发髻,撤掉耳环,拿刨花水篦了篦发,换了身珍珠白寝衣躺在床上。

    沈复迈步进来,见她双目微闭,独自躺在拔步床里,不免联想到自己即将离家,她要孤抱鸳枕,空守闺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就愣愣站在原地,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陈芸恰巧睁开眼来,见他傻傻站着,跟丢了魂儿一样,不由心内一动,笑道:“好好儿的,怎么魂不守舍的?”

    沈复垂头耷脑的往床边走了几步,感慨道:“闲处光阴易抛,这日子,还真是稍纵即逝!”

    “这一日就十二个时辰,不长不短,你觉得过得快,那是你每日安闲自在,无忧无虑,若是换做在水生火热里讨生活的人,他们还觉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呢!”陈芸面带微笑说着,忽然攥住了沈复的手,道:“别多想了,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干什么,你心里该清楚才好!”

    沈复点点头,随即脱掉月白色寝衣,一骨碌爬上拔步床后,上去搂着陈芸亲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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