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阴阳二长使逃出天罗地网的不是别人,正是副堂主倍侯斥。阿六敦料想凭着风云堂这一点零星力气是敌不过军功显赫的耶律余睹的,奈何萧奉先强迫,势力所压,不得不为。莫说阴阳二长使不一定行,就是自己和倍侯斥合手,也未必能杀死耶律余睹,就算运气好,真的杀死耶律余睹,能不能在玄甲重兵如海风般猛烈的攻击下活着出府,也是个疑。

    虽是敢死队,死个小猫小狗,死几条烂鱼烂虾的门人弟子,是不值几个钱的,但阴阳二长使和“雪暗凋旗画”五名人不是一般猫狗鱼虾,而是风云堂的中流砥柱,如果两堂主是天,豪不夸张而言,他们的脚色便是地。

    萧奉先想到耶律余睹不会如此被刺杀,他只是想让耶律这个老匹夫受点惊吓,给他凭空多制造麻烦,至于耶律余睹的死虽是终极目的,但就现下情状而言,显然也是极其不现实的。而萧奉先仍然下了死命令,他想看看风云堂的忠心,一如看看百骷堂忠心那样。

    耶律余睹虽未死,但风云堂用些许损失来证明了其对萧奉先的忠诚。两方的目的都达到了,代价是死人,死兵士,死剑客,死修行者。一般人的死亡对于史书的描写毫无影响,正如他们的存在对于史书的描写毫无影响一样。

    月如铜镜挂在中天,映照着地上人事的起承转合。耶律余睹亲眼看见一个高段修行者带着两个丧家之犬,如大雁一般趁乱轻轻飞上了半空,只可惜他们并不是惊弓之鸟,凭着两人就敢闯入金吾卫将军府的胆气,这已经证明了。

    耶律余睹很欣赏这几个人,脸上还是带了捉摸不透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月光,明亮皎洁如碎玉,这碎玉铺得密密麻麻,铺到天涯海角,只要在这块陆地上,谁也躲不过去,任凭尔是大雁,飞不过光照。

    耶律余睹向着步军指挥使查打珥道:“砍头剁脚。头悬在将军府门前,脚用铁丝穿了挂在院墙下,做腊肉。”

    查打珥知道这是将军常用的技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忙着兵士如此办了。

    翌日天明,街市冷清,将军府门前充满了杀气。四十颗头颅分四排悬挂在将军府大门前,更有惊恐胆战景,一些尚自在流淌着红白相间的腥臭汁水。院墙上挂了八十只脚,脚上层层码了粗盐。

    萧奉先派人探知消息后,脸上倒是笑意盎然。这说明耶律余睹怒了,怒是因为恐惧,恐惧便是自己给他带来的。

    大辽国一人之下的只有一个,是枢密使。

    ……

    却说李褐与小喜在书房中每日里共同修炼,共同起居。他二人分别修行不同剑经,进度也是各不相同。李褐因为过劳,不敢动气,只是单纯修行剑术。剑术也不敢多练,在房中比划累了,便盘坐在床上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剑招。

    小喜问道:“师父只是让你每天修行,岂不知有诸多增进修行的法子?”

    李褐道:“师父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小喜忽而靠过来说:“你可知道灵脉?”

    李褐摇摇头。

    小喜笑道:“按理说,咱们这山左剑道馆的灵脉在崂山,不过都有传言说,这徂徕山也有灵脉。师父对你说了没?”

    李褐假装不知,问道:“灵脉是何物?”

    小喜道:“剑道馆的命脉,滋养过无数修行者。”

    李褐点点头。

    小喜笑着望向李褐道:“该不是师父说与你不让外传罢。”说着又向李褐靠近了,他俩双腿紧挨,李褐感到一阵阵热意。

    李褐待要起身逃开来,小喜忽然攀住了他的脖子,道:“看着我的眼来,是不是说谎,师父说与你,你却不让我知道?”

    李褐一把推开了他,笑道:“我连灵脉是何物都不知,你却说我隐瞒,哪有这道理!”

    小喜道:“徂徕山大小峰头九十有七,该如何寻。其实要真的在这里,当真藏也藏得住。”

    李褐问道:“灵脉真的有奇效麽?”

    小喜笑道:“你个呆子,灵脉肯定有奇效。我想看看,师父会不会让你在灵脉处修行。你要是修不上,我们众弟子都捞不着喽。”说着便一摊手一撇嘴,颇有无奈。

    李褐道:“这也没什么打紧。修行这事儿,全靠个人造化。行则行,不行罢了,哪有什么多余期盼?”

    小喜点点头,道:“此言不虚。人生寄一世,何不快活随性,每日里想着许多无关紧要的闲事,岂不白白浪费一辈子?”

    李褐道:“有理。”

    二人在这里商量时,却闻外面唧唧喳喳似有鸟叫。响声靠近了门口,长一阵儿,短一阵儿。二人觉得好奇,忙悄悄近了门口,透过门缝看时,却并没有了响声儿。二人准备开门细看时,蓦然门被哗啦一下推开来,二人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原来是萍儿。

    小喜嗔怪道:“师姐,就你会如此把戏。”

    萍儿咯咯笑道:“两个大男人却如此小胆子,倒被我小小女子吓了一跳,这岂不是成了‘小男人,大女子’了?”她说小男人时,手指在摩挲着,仿佛手里攥着些微盐粒,仿佛那盐粒是小男人。

    李褐道:“师姐说得是。”说着向小喜眼色一用,小喜会意,便也马上道:“师姐说得是。”

    萍儿道:“好呀,小喜子,你们二人合伙挤兑我。我早看出来了,你们——”她说你们时故意停下不说了,把眼睛来回瞧着李褐与小喜。

    李褐慌忙问道:“你瞧出什么了?”

    萍儿笑道:“鬼鬼祟祟,不可捉摸。”

    李褐只道是她胡乱猜测,连忙摇手道:“师姐可不要乱说话,我没有。”

    萍儿笑道:“你没有什么?快些说来!”

    李褐涨红了脸,又颇感无奈,哭笑不得,自知掉入了石萍的言语圈套,忙把眼睛看向小喜,只见他正笑语殷殷地望着石萍。

    萍儿气道:“你笑着看我作甚,就是我说对了,你心虚而已。”

    小喜笑道:“就如是真的,你待如何?”

    萍儿道:“好你个小喜子,敢欺负大师弟,我要给你点苦吃。”真的动了怒,剑气一下激增,一掌向着小喜面前拍来。

    小喜赶忙讨饶道:“师姐宽恕我这一回罢,要不然,我还欺负大师弟。”

    萍儿住了手,笑道:“你敢,看不打死你个马屁精。”

    李褐无奈道:“师兄师姐,师父安排我在这里修行,你们不来帮助,却多来扰乱,不是道理。”

    萍儿笑道:“谁给你讲什么道理。我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你又如何?”说着真就跨出了门去,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小喜笑道:“这也是姻缘。”

    李褐道:“什么因缘?”

    小喜打了个响鼻,道:“姻缘便是姻缘。”

    李褐知他在玩字谜,不与他多言,又回到床上,慢慢翻起《竹溪六剑》来。小喜又腻过来,伸手想要翻看,李褐拍断了他,便把剑经往自己怀里收拢了一点。

    小喜道:“真是肚量小,师父也曾传过一些给我们。”

    李褐头也不抬地说道:“既然传过一些,又何必再来翻看我的?”

    小喜道:“是传过一些,只是不见全,不给看便算了,你可真是师父的第一大好弟子。”

    李褐笑了笑,继续翻看手里的剑经。他自己当然知道这剑经的妙处不在剑术,而是唐人亲手记下的修行笔记,这笔记里解决了诸多今人修行者已经面临和即将面临的问题,是以弥足珍贵。

    他二人在这里厮磨,却闻到头上一阵雁叫声。雁叫声响亮清脆,在春日空中画出一道天河,无数雁翎便纷纷漂浮在上面。

    龚德位闻声而出,看了看大雁。

    大雁毛色为杂,头白,身青,尾红,两只收拢的雁脚为紫色。这不是一般中原雁,而是胡雁,形色神气自有一段不同韵味。

    刘玉书也探出头来,道:“好雁,好雁。”

    龚德位笑道:“可不是麽,如此大雁,真是难得一见。”

    二师兄杨勃和三师兄王子朗也闻音出来,齐声笑道:“雁是好雁,却并不是难得一见。早就见过好几回了。”

    龚德位忙问道:“两位师兄是在哪里见的?”

    二人道:“也是在咱这徂徕山,只是这雁有时叫,有时不叫。八九年前看过几次,却并没有叫得如此响亮。”

    龚德位道:“大雁非金石,岂能长寿,两位师兄说八九年前见过,定是骗人。”

    二人道:“说得也是。可能不止这一只罢。”

    刘玉书笑道:“二弟和子朗向来不肯骗人,如此漂亮的大雁,肯定多有,这是吉象。”

    四人便都忍不住赞叹了起来。

    石介也闻声仰天而看,他觉得这叫声杀气十足,这雁色诡谲难断。说不清是哪里有差错,只略微觉得这大雁并不简单。这只胡雁飞过徂徕山后,骤然下降,不知降落在何地何木。石介曾经追逐过此雁,但碍于地上的阻遮甚多,纵然凌空追赶了三四十里地后,大雁忽地绕圈急坠,也终究没有寻到它的踪迹。

    窗阴一箭,看看又是一个月晚,亥时已过,石介翻来覆去犹不能睡着。年岁一大,苍凉末世之感越来越重。也可能是因为式微的王朝形势,也可能是因为孤寂的晚夜,又或者是一种说不出道弗明的感觉,石介暗自叹气。

    周昂、胡雁,石介反复想着,这两者若有什么关联的话,山左剑道馆危矣。徂徕山虽然大小山峰众多,却经不起高空上日积月累的窥视。这只是发现的,有没有尚未被发现的,不得而知。

    王朝多的是稀奇古怪玩意儿,弄个珍奇异兽不足为惊。只是要用这珍禽来刺探一个失势剑道馆的内情,多有不合理处。或者是三个剑道门派同时被收入天罗地网中,可这又为何呢,难不成王朝已经不允许有任何一个非皇家的修行者了麽?这也不现实。石介就这么想着时,那只孤雁又靠近了中空,沿着月光,慢慢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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