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岑新锐给家里做了一百四十斤藕煤,晚上又到邵一山家坐了一阵,回来后觉得再无其它事情可做,便跟妈妈说明天回巴陵湖。

    “你不是还要去一下林红英那儿?”郑文淑提醒他。

    “就告诉一下她我们商量的结果,几分钟的事情。”岑新锐觉得那不是个事。

    “二哥,你们每个工作日多少钱?”正在灯下做着作业的小妹岑丽敏突然抬起头来问道。岑新锐下放的三年多里,她也长成了十三岁的大丫头,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两毛钱吧,”说这话的时候,岑新锐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尽管这种情况不是他造成的。但他很快就有点诧异了,“你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我的意思是,既然一个工作日只有两毛钱,那迟回去早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岑新锐觉得有些事小妹还不懂。

    “你不就是怕在家里呆久了影响不好吗?”岑丽敏撇了撇嘴,“可与你一同下去的好多人下去后总往家里跑,不也招工了吗?”

    岑新锐无言以对了。他不能不承认,小妹说的确乎是那么回事:能不能招工与在农村的表现没有多大的关系。

    “新锐,妹妹是想留你在家多住几天,”郑文淑知道儿子其实是不拒绝在家里多呆几天的,“而且公社和生产队也不知道你这回为返城的事究竟要多长时间。”顿了顿,又说道:“再说,奶奶也舍不得你。”

    “好吧,那我就再过一晚。”岑新锐回眸正巴望着自己的奶奶,接受了妈妈的建议。

    “好啊好啊。”岑丽敏在边上叫起来。

    岑新锐看着她那样子,忍俊不禁了。他走过去,轻轻地扯了扯她的小辫子,心里感到了一阵暖意。

    一夜无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岑新锐对郑文淑说道:“我先去林红英那里,再转转就回来。”

    “去吧,”看着儿子精神好,郑文淑很是愉快,“记得回家吃午饭。”

    “好的。”岑新锐答应着,跟在上学去的妹妹后面出了门。

    由于已来过一次,这回岑新锐不用打听,径直去了林红英的办公室。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林红英不在,只有昨天吃中饭的那位年龄稍长的女性坐在办公桌后面。岑新锐记得,那个叫王莉的喊她李玉。

    “你是找林红英的吧?”看着他进得门来,李玉非常客气地站了起来。

    “是,可——”

    “你坐吧。”李玉给他冲了杯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你昨天走后,林红英临时接到上面的通知,下午就去地区开会了,说是明天才会回来。”

    岑新锐无语了。

    “哦,林红英临走时和我讲了,你的想法可以告诉我,由我转达。”见岑新锐没有吭声,又说道:“你放心,我和她很要好的,信息保证完完全全转达到。”

    “那,就麻烦你跟她说,我很感谢她,但是不想赶这趟车。”

    “怎么,你不想办病退?”

    “是。”

    “你再想想,这次机会其实很难得的,”李玉很有点替他惋惜,“好像最近有消息说,由于国家财政困难,接下来几年都不会招工。”

    “是吗?”听李玉这样说,岑新锐不由得一怔,但这也就一瞬间的事。看着李玉不无关切的眼睛,他定了定神,说道:“真是那样,我也认了。”

    “看来,你还真是像林红英说的那样,是个有性格的人。”见岑新锐态度坚决,李玉轻轻地感慨了声。

    “谢谢夸奖。”岑新锐笑了笑。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当然,虽然没有接受林红英的好意,但她的这份情谊还是应记在心里的。有合适的机会再回报吧,他想着。看看墙上挂钟所指时间也就九点左右,他决定往衙后街转转,走到哪算哪。自从下乡以后,他就没有再多看看这地方,就是以往经常去的江妈妈家,亦暌违好久了。

    辞别李玉后,岑新锐沿着通向衙后街的马路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之间,他来到了这个街区的东边。

    咦,这不是江宅吗?当走到一所大院跟前时,岑新锐发现,自己信马由缰之间,已走到了辛亥革命元勋江力雄的故居门前。只是,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进去看看时,便被眼前的场景吸引住了:距江宅数十米之遥的巷口,停放着两辆解放牌大卡车,几名工人正卸下一些建筑材料,将它们往江宅里搬。

    他们要干嘛,维修故居?目睹建筑工人们的行状,岑新锐很有点好奇了。……

    想到这里,岑新锐怎么也忍不住了,上前询问开来:“师傅,你们往这搬运建筑材料怎么回事,是要修缮吗?”

    闻听有人问话,工人们扭转头来。他们打量了岑新锐一眼,又向着宅院内瞧了瞧,没有吱声。这就怪了,莫非有什么是说不得的?目睹工人们的表现,岑新锐很是纳闷了。

    ……

    晦气!看着周八斤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岑新锐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他想,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与其同这个混混争辩,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想到这里,他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掉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周八斤在县里和镇上那些掌着权力的人面前虽然谄媚得很,但此刻在岑新锐面前却神气得不得了。看到对方明显着没把自己当回事,而且还当着蔡立民的面,不由得非常羞恼,吼叫起来。

    岑新锐当然听见了周八斤的咆哮,但他根本不把这混混当回事,故此继续大摇大摆地走着自己的方正步子,只留给对方一个宽阔结实的后背。

    看着岑新锐这样子,周八斤气急败坏了。他忒想冲上前去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是看了看对方明显着较自己要力大气壮的身板,又发现身边的工人皆冷冷地看着自己,便不由得忐忑起来,不敢贸然行事。

    “算了。”蔡立民见状,上前劝止住了周八斤。他虽然没有和岑家打过交道,但对于这家人的情况还是有所与闻的。从刚才的眼神碰撞中,他读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疑问和不满。说实在的,他有点心虚。……

    蔡立民想什么,岑新锐不得而知。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看不懂,由此感到莫名的郁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走了数十步,就要转过巷道的拐角处时,迎面遇上了正在溜达的郝治国。

    “这不是新锐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骤遇兄弟的发小,郝治国有点惊讶了。

    “是我,昨日回来的。”岑新锐见是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是怎么啦?”看着脸上分明写着不快的岑新锐,郝治国有点诧异了,但当他探头看了看对方来的方向后,立地明白了——

    “看见啦?”

    “对这茬事,难道这么大一个衙后街就没有一个人能说一声?”岑新锐问道,口气明显有点冲。

    “谁能说?向谁说?”郝治国看着他,冷冷地反问道。

    岑新锐不意他会这样反问,一时间竟无语了。……看着他那忧虑不已的神情,岑新锐再次震撼了。

    “眼下这个情势,不让他们干是不成的。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干好了。要晓得,上帝要谁灭亡,会先让谁疯狂。”岑新锐的反应,似乎早已被郝治国意料到了,他因此像是对对方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但正是因此,更显得沉重,令岑新锐很是压抑。

    巷道里很安静。一番话出口后,看着岑新锐好一会没有吱声,郝治国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论只怕过于激烈,吓着对方了。但当他注望岑新锐,发现对方眸子中透现出来的分明是不无赞同的目光时,心中不由得一动。他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握住岑新锐结实的胳膊摇了摇,说道:“你等着瞧,总有一天,事情会回到原点上的。”

    “道理是这样的,可现在——”岑新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心中仍很是不爽。

    “走吧,看不惯就不看,更不要枉自生气,千万别拿小人、坏人的错误和罪责惩罚自己,”看着岑新锐立在那里,兀自气恼,郝治国劝说道,“不能改变别人就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眼下能有什么事情可做?”听着这话,岑新锐觉得难以理解了。

    “没有吗?”郝治国反问他,“可以思考,可以学习嘛。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思想是夺不走的财富,要拥有这样的财富就得学习。”

    “学习这事倒还是做了的。”岑新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庆幸自己没有放弃。

    “做得怎么样?”郝治国追问道。

    “高中的数理化学完了,习题也做得出。”提起这个,岑新锐很有点成就感。

    “不错啊,”听他这样讲,郝治国刚刚眯上的眼睛立地睁开来,“比治家强多了。”

    “你不知道,这其实很难的。”见他这样说,岑新锐摇了摇头,“白天要出工,只能晚上看书,集体户没有电灯,只能点煤油灯。这都算了,关键是同学中有的人还嘲讽你,说你看不清形势,还想走过去的老路,好像你不跟他们一起打牌、谈女人就是异类。”

    “谁才是看不清形势?”听着这话,郝治国很不以为然了,“我跟你说,说这话的人太糊涂了。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不可能不要知识、无须学习,否则,眼下的一切怎么来的?今天的人们又怎能使自己生存得更好一些?”

    可不?岑新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郝治国突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听着这样的问话,岑新锐有点茫然了,“招工招生没份,病退又不心甘。”

    听他这样说,郝治国一时不知怎样宽慰了。有顷,方说道:“世道总是会变的,决不会永远如此。所以吧,自学还得坚持,要为以后做准备。不过,”他停了停,说道:“高中的数理化只是个基础,我建议你还看点专业书籍。”

    “看什么呢?”听他这样说,岑新锐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连忙问道。

    “这就要看你的兴趣了,当然,也与你能找得到的书籍有关。”

    “也是,”岑新锐表示赞同,紧跟着便提出要求:“治国哥,你那里都有什么书,能不能借我几本?”

    “我是学文物的,你感兴趣?再说,书大多在广州,没能带回来。”

    原来这样,岑新锐有点失望了。他知道,经过破四旧立四新。衙后街很多人家里的书籍都差不多被抄光了,就是还有的,亦不敢轻易示人。

    “哦,我手头还有两本,一本是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一本是陈从周先生的《漏窗》,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拿去看看,只是千万不能遗失了。”郝治国想了起来。

    “那太好了。”听他这样说,岑新锐非常高兴了,于是便跟着郝治国往他家走去。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刚一走进郝家的院子,便瞠目结舌了:原先颇为宽敞洁净的院内,平白生出了两间红砖砌就的房子,不仅破坏了整个院落的格局,单是那形制和颜色,便显得与原有的建筑风格极不协调。

    “这怎么回事?”看着眼前这景象,岑新锐简直有点傻了。

    “怎么回事,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呗。”郝治国无可奈何地说道。

    “是新搬进来的住户搭的?”岑新锐小声问道。

    郝治国看着房门紧闭的李金秋家,无言地点了点头。看着岑新锐脸上露出的不能理解的样子,便说道:“算了,还是进来拿书吧。”

    岑新锐从新搭建的房子上收回目光,跟在郝治国后面进了郝家居住的房间。可就在他从对方手中接过书籍的时候,眼光又被另一个物件吸引住了。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郝治国发现,原来是他前些日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磁盘。

    岑新锐走了过去,弯腰端详起来。

    “你认得它?”郝治国在他身后问道。

    岑新锐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随即不太肯定地说道:“是个古董吧?”

    “算你眼力好,这是宋代龙泉窑的精品。”郝治国由桌上拿起盘子,眯起眼睛瞧着,“釉层厚润、釉色青碧,兼有典型的冰裂纹,完全当得起‘千峰翠色'的美誉。”

    “哪来的?”岑新锐忍不住问了声。他知道郝家尽管经济条件较自家要强一些,但决没有好到能够收藏古董的地步。虽然自家从无这类物品,但在隔壁尚家看到过,知道它们价值不菲。记得衙后街不少人说过,尚副主席最看重的,除了儿子尚雄飞,就是家里的那些盘子瓶子。

    “治家从乡下收来的。”看着他好奇的神情,郝治国解释道。

    “收来的,那得很多钱吧?”

    “还好,老乡没钱治病,求着治家买下的。”郝治国淡淡地说道,见岑新锐似有不信,便解释说:“古董这东西的价值与价格不完全是一回事。它们虽然都会变,但价值基本上是常数,只有价格才是真正的变数。像现在这样子,谁会有心思收藏它们,就是有,又哪来的闲钱余米?故此几个零碎票子都能买到。真要等到寻常人都知道它的价值的时候,那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了。”

    可不?听着这话,岑新锐连连点头。

    “我跟你说,这类事在普通人只能偶尔为之,当不得真的,”看着岑新锐眼睛仍盯住盘子,郝治国对他说道,“而且它们和钱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真正有价值的是本事,是知识和能力,可惜治家不像你,不爱读书,倒是对收藏着了迷。听和他下到同一个生产队的同学讲,最近一段时间他不怎么在队上出工,经常走村串户,去打听别人有什么东西卖没有。”

    “我觉得这事还是有意义的,”岑新锐不同意他的看法,“治家不定今后能捣鼓出什么名堂来。”

    “但愿如此吧,”郝治国将盘子放回原处,“只是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哦,你这样说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了,那就是我觉得治家这个盘子你要帮他收好。”岑新锐见说,提醒他道。

    “说的是,”郝治国点点头,但又说道:“不过,我这里平时是没有什么人来的,而且今天是手痒,拿出来瞧瞧,等会就会收起来了。”

    “我该回去了,”岑新锐瞧了一眼璧上的老式挂钟,发现时针已指向了十二,“谢谢你的书,下会回家时一定完璧归赵。”

    “好的。”郝治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送出屋子,又送出了院子。

    一家人只怕等我吃饭等急了吧,拿着书籍走出郝家时,岑新锐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出来一整个上午了。一想到妹妹吃过饭后还要上学,他就加快了步子。只是人虽在路上走着,脑子里却没有停止想问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衙后街,单是一个住宅,就有这样大的变化。……所幸的是搬进马婶房子的冯淑华一家还能使人接受,不然,妈妈奶奶亦会像郝治国那样难受的。只是,冯淑华他们住的毕竟是马婶的房子啊!自然,他们住的确实称心,可马婶呢,这会还不知道处在何种境况之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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