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院的日子远比应天长想的充实许多,也要舒服许多,当然,这个舒服并不包括每日黄昏至午夜被墨书亭或是黄行村教训的时刻。白日里老书虫要求应天长要去上得课程不算多,每天大抵有两到四门课,但应天长总归不是那种听话的人,若是陈临安开口可能还有用,老书虫在应天长面前则真没什么威信。

    今天应天长又逃了课,他躺在离自己小屋不远处的草地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略微枯黄的草叶,看着天上白云悠悠。

    其实书院的生活与他先前所想还是有许多不同的。本来应天长还想着能与老书虫多待一待,他继续在自己耳边唠叨着一些圣人言语,或者就是他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狗屁道理,不然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吹胡子瞪眼也好。但应天长想得这些终究只是自己脑袋里的幻想。除了最初到书院的那匆匆一见,应天长再没见着老书虫。

    应天长也不是没想过去找老书虫,可一来那不符合自己心性脾气,过去就感觉是自己认输了。虽然理解当年老书虫他们离开的缘由,但少年到现在还没真正放下此事。二来嘛,既然老书虫不过来,就说明他可能有着其他的事,应天长不想去打扰他。

    毕竟嘛,现在的老书虫还是这心斋的主人,儒家的圣人,张元春。这可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和泼皮骂街的糟老头子可比的。

    应天长懒洋洋地闭上眼,似乎自己还有一个师兄许鹿。但对比一路上陈临安的照顾与长安李青莲的惊艳,应天长对一直不温不火的许鹿真没什么感触。

    听说他是一直窝在自己小院里不出门的那种人,想着许鹿脸上不曾消退过的懒惫,应天长倒也觉得是许鹿能做出的事。

    至于去许鹿的小院里晃荡,应天长嘴上露出一个笑容,这就别想了。

    包子从屋子那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叫着。

    应天长心领神会,青黄来了。

    让应天长觉得舒心的,便就是这只牛妖青黄了。自从那日之后,青黄每天都会来找应天长,有没什么事情,不是一起发呆,就是应天长发呆青黄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彷佛这就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一般,风雨无阻。

    应天长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适应寂寞与孤独的人。所以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度过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的时光,他都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在那些因漫长而显得空虚的时间里,他也能从自我的寂静里得到不知名的满足与安宁的快乐。他也不会多么的需要一个“别人”来慰藉自己的心。

    何况,应天长有包子。

    可是,就算再不畏惧孤独,有人陪着,总是让人舒服的。

    前些日子,青黄将他的弟弟带过来了,就是顾清让口中那个武院十七席的牛妖青山。

    青山已经完全化作人形,相比还不能完全化形的青黄,青山的模样要粗壮许多,远远看去彷佛一棵能够活动的大树。

    青山不是青黄那般的憨傻,但从与他的交谈里,应天长感觉得到青山应该是个一根筋的爆脾气。

    同时,还是个武痴。

    在谢谢完应天长帮助了青黄之后,青山便要求和与顾清让互伤战平的应天长比试比试。

    结果被青黄撵着屁股打。

    被这么一个无能的大哥不留情面的拳打脚踢,青山没有半点生气,只是有些小委屈。

    见着这些的应天长,心情很好。

    青山的要求就在嬉闹中不了了之了。

    其实顾清让与黄尧也来找过应天长,只是相比牛妖青黄,次数不多,不过两三次,比之青黄与青山,顾清让两人的到来说是拜访要更为恰当,礼数规矩都没少,谈笑也颇具风雅。

    应天长也理解,毕竟顾清让与黄尧都来自大户人家,这是他们自小的相处习惯。

    应天长与顾清让黄尧之间所聊,多是山野传说与江湖趣事。

    应天长觉得自己有青黄青山这样的朋友,很好,自己有顾清让黄尧这样的朋友,也很好。

    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

    “你听说了吗,书院这几天要遣人去西北。”青黄来到应天长的身边坐下,说。

    应天长没有睁眼,轻轻点了点头。

    “西北是我的家乡。”青黄说。

    应天长听过青黄说过很多关于他家乡的话,比如什么黄沙漫漫可由夕阳染红,什么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什么烈风卷白草,应天长其实是想去亲眼见一见的。

    “想家了吗?”应天长问。

    他睁开眼,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问出这种问题。

    青黄咧嘴笑了笑,说:“我们这种妖怪哪来的家啊。”

    应天长原以为青黄还会多说些什么,就像他往常那样,滔滔不绝,可能说一些妖怪的苦衷,也可能再说一说关于他家乡之类的话,但这全是应天长自己所想看见的。青黄并没有开口,这是一种他少见的沉默。

    也只有这个时候,应天长才觉得牛妖两兄弟里,青黄是当之无愧的哥哥。

    “想去西北就去吧。”应天长说,“虽然你说你没有家,但你总是在说西北是你的家乡,没人能拦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但是……”青黄犹豫不决。

    应天长坐起身,说:“再说了,书院不是要派门生去西北吗,以青山武院第十七的席位,向夫子先生们毛遂自荐应该不是问题,你再跟着他,两兄弟一起回去看一看,不是很好吗?”

    但青黄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应天长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青黄所说的那般简易轻松,但少年并没有开口询问。

    过了一会儿,直到青黄的眼中出现坚毅的神色,他才说:“书院之所以想要派人去西北,是因为妖怪乱世。’

    应天长看着青黄的牛角,等着下一句。

    可还没等到青黄再开口,就有人说:“嗯。”

    青黄看着突然出现在应天长身边的人,吓得直接起身。

    应天长回过头,说:“许师兄。”

    许鹿躺在草地上,依旧只说了一个“嗯”字。

    青黄赶紧行礼:“见过许先生。”

    许鹿抬手挥了挥,算是知晓了。他没有将手放下,而是继续指向天空,那里有一处白云,像是一条狗。

    “西北,你去吗?”许鹿说,“你可以带上那两只小牛妖,有我罩着,不用担心,也不用避嫌。”

    许鹿说出了青黄最担心的那个点。许鹿也不等应天长开口,继续说:“不过我先提醒你,西北的局势,有些乱。”

    “不是只有几只妖怪招摇过市的那种,而是……”许鹿想出一个还算合适的词,“造反。”

    “嘛,到底怎么样,我说也说不清楚,你去了便知道了。”许鹿说。

    “你确定我会去吗?”应天长问。

    “你不会去吗?”许鹿反问,他枕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有些惬意的悠闲。

    应天长想起青黄那坚硬的牛角,与挂在自己床头的那一柄名为“桃花”的黑鞘长剑,最后是刚刚青黄下定决心是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坚毅。

    应天长笑了笑,许鹿也笑了笑。

    “这只小牛妖是西北的,对那里知道些情况,有什么你问他。”许鹿说,“明天出发,没问题吧?”

    应天长点点头。青黄依旧不敢说话,似乎只有在许鹿他们出现的时候,青黄才记得住应天长其实是张元春的四弟子,许鹿的四师弟。

    “你也别怪老头子,这段时间,他也很烦。”

    许鹿消失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让应天长心中多少泛起些暖流。一些埋怨,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消散殆尽。

    应天长想,估计许鹿所说的这段时间,连他自己也很忙吧。

    在许鹿走了之后,青黄才回过神来,看着应天长,满脸的感激。

    应天长吐出一口气,说:“你回去告诉青山吧,至于西北的情况,路上再说。”

    反正去西北路迢迢水漫漫,有得是时间。

    青黄点点头,跑得飞快。

    应天长回头看向天上先前许鹿指着的那朵白玉,觉得它真的很像一只狗。

    包子跑过来,应天长将它抱起,说:“其实我也是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狗吧。”

    “正解。”

    耳边突然出现许鹿的声音。

    应天长猛然回头四顾,却不见任何踪影。

    傍晚,应天长如约走上无忧崖。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墨书亭也不是黄行村,而是许鹿。

    “老三北去,老大被魏老头的要事留在荆湖,你以为真这么巧吗?”这是许鹿开口的第一句话。

    应天长试探着说:“是长安的事?”

    许鹿点点头,也不多说,继续道:“你招数我大概知晓,白马寺的佛法,龙虎山的仙法道术,以及老头子教你的东西。而算得上压箱底的你使得出的,饕餮,出自空一和尚的三式拳招,你如今勉强能够驾驭的一式龙虎山秘传雷法。而外物方面,老头子给你的裁纸刀,龙虎山的紫金符箓,白马寺的一颗佛陀舍利。”

    许鹿走到应天长面前,抬手搭在应天长的肩上:“还有你不知道的,比如这件老大给你的儒家长衫,老三给你的桃花剑中所蕴含的三缕剑气。”

    “你的家当,是真的让人眼红。”

    声音里却仍然只有慵懒这一种感觉,清淡得如拂过应天长脸颊的夜风。

    “今夜我来,除去补上我没给你的那件师兄见面礼,还有就是要教会你怎么用那些好到不能再好的宝物。”许鹿拍了拍自己脑门,说,“对了,还有一事,我们儒家的东西,尤其是糟老头子教给你的东西,今晚必须让你掌握一些。”

    应天长一直仔细听着,到这里他才开口问:“时间够吗?”

    应天长担心自己没有那个能耐做得许鹿说的这种程度。

    “担心你自己还说得过去,别忘了现在是谁站在你面前。”许鹿伸了个懒腰,“你的二师兄,许鹿。”

    “只恐烂柯人到,怕光阴、不与世间同。”许鹿问,“听过吗?”

    应天长觉得周围似乎变得不同了,却又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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