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好像崔翎的躯壳里明明装了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可她身上流着崔成楷的血,就难以抑制地会和他亲近,对他产生孺慕之情。

    看到他颓废沮丧会难过,看到他意气风发会高兴,看到他垂死挣扎奄奄一息会心疼。

    如今,她曾经怨恨过嫌弃过也冷漠相待过的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

    他面色如纸,苍白中隐约带着青气,一动不动,好像生命就这样一点点地将要流逝。

    崔翎心中一阵难以克制的疼痛涌过。

    她抬头望着安氏,才数月未见,安氏的眉梢就爬上了好几道皱纹,鬓边也长起了白发,看起来神色枯槁,仿若也曾大病一场。

    安氏察觉到崔翎的注视,目光里带着感激,“我忙着照顾你父亲,虽然着急府里不再给延请太医,却没有想到要向九姑奶奶求援。”

    她颤抖着嘴唇,一副懊悔和痛苦相交杂的模样,“若是我能早些派人知会你,也许你父亲这会儿的情形,还没有这样糟糕。”

    这一回是安宁伯夫人看崔成楷确实不行了,为了不落人口实,这才肯派人去请崔翎。

    安氏低头偷偷抹了抹眼泪,“你两个妹妹都没有说人家,戎哥儿年纪还小,我在这家里也说不上话,若是你父亲没了,我们的日子该……”

    她似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了自己的嘴,“不,不,瞧我说的什么话。姑爷去请唐太医了。唐太医医术高明,一定可以将你父亲救回来的!”

    昔日也算是个坚强有主意的女人,可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却还是方寸大乱。

    崔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轻轻拍了拍安氏的背,“母亲不必太担心了。我不是说了吗,父亲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她勉强露出笑容来,“弟弟妹妹都还小呢,父亲得看着他们长大成婚才行!”

    安氏听了这话,连声说对,忙不迭地点头。

    也许是多日压抑的情感终于得到了宣泄,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有了依靠,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崔翎倾诉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心情。

    崔成楷所受到的待遇,她和几个孩子的委屈。她对崔成楷的感情,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

    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地抽泣,到后来说到崔成楷若是没了,她和三个孩子即将在伯府之中受到的排挤和委屈,她甚至不能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崔翎暗自叹了一声,觉得安氏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手绢。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替安氏擦拭干眼泪,就这样静静地陪在一边听着安氏重复地说着那些话。

    心里竟然奇异地涌上了一丝怜惜和心疼。

    原本她和继母并不亲厚,彼此之间都保持着冷静疏离的距离,她不曾忤逆安氏,安氏也没有苛待过她,算是换一个井水不犯河水。

    她没有将安氏当母亲那样敬重过,所以安氏自然也不会拿她当亲生女儿那样疼。

    彼此之间,虽是家人,可更像是普通的亲戚。客气而疏远。

    崔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个陌生的继母有什么怜惜的情感。

    可现在,在崔成楷奄奄一息的时刻,她竟然莫名地第一次对安氏产生了亲近的感觉。听到安氏受到的冷待,她跟着难过,安氏说起未来的迷茫和忐忑,她竟也跟着不安。

    所谓感同身受,崔翎头一次在并不怎么亲近的继母身上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心里想,或许是因为她如今也是母亲了吧。

    五郎很快就将唐太医请到了安宁伯府,因为事态紧急,并没有去跟大伯父或者大伯母报备,直接就将人领进了崔成楷的屋子。

    唐太医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崔成楷时,眉头就是一皱。

    等到把脉问诊将医案看完之后,更是深深地长叹一声,“五老爷这是被耽误了呀,先前的药虽然也是治咯血的,可却用得太猛,对五老爷这样身子虚弱的人,不只不顶用,反而还有损伤。”

    崔翎闻言十分紧张,“那……那还有救吗?”

    唐太医面色凝重,但却点了点头,“唐某只能说尽力一试。”

    虽然这话说得很保守,但崔翎看到了唐太医点头,这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线希望。

    不论如何,总比那些直接叫了回头的太医说的强,至少唐太医还肯一试。

    等到唐太医开了方子出来,她立刻叫槐书去抓药,然后由桔梗亲自去熬药,一点都不肯假手于人,尤其是安宁伯府的其他人,她现在信不过。

    因为崔成楷属于危重病人,所以唐太医便在安宁伯府多留了一会儿,非要看着桔梗将药熬出来,然后检查汤药的浓度,这才肯喂送到崔成楷的口中。

    等到再把了一次脉之后,唐太医这才告辞,“五老爷的脉象平缓了下来,今夜最好要仔细看护,若是他能整夜不咯血,止住,那这一劫算是躲过了。”

    五郎和唐太医关系颇好,感激了一番,付了足够的诊金,亲自送了他出去。

    等到再返转回来时,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崔翎眼看着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这里崔成楷生死未卜,自然没有人想得到要去大厨房拿饭菜,可大伯母竟然也没有派人送来,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声,不由冷笑起来。

    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还没有死呢,那些人就敢如此怠慢五房。

    也不敢想象,若是崔成楷当真过世了。安宁伯府的其他人又该怎样作践她的弟弟妹妹们。

    崔翎叫了院子里的一个婆子过来问话,“世子夫人有没有安排晚膳?”

    那婆子面上一惊,“九姑奶奶还没有用饭?”

    她连忙垂下头来,“院子里的下人们倒都已经用过晚膳了。奴婢还以为主子们也用过了呢。不然,老奴去大厨房问问看?”

    安宁伯府因为人口众多,所以各房的饭菜都是直接从大厨房按例派送的。

    菜单是世子夫人亲自定的,各有份例,两个月一换,等到晚膳的时间。由各房去派丫头婆子去取,然后吃完了再将餐具收回去。

    当然,若是遇到特殊的情况,大厨房看到哪一房没有将饭菜领去,也总会派个人送过来,再不济也是要问一声的。

    可现在,崔成楷都这样了,各房没有个人来看望也罢了,她还乐得那些人不要聚在这里将空气都弄浑浊,但连个饭菜都不送来。会不会也有些太过分了?

    五郎脸色也很不善,但他比崔翎更懂得隐忍。

    他寻了五房的下人问过,晓得院子里也有个小厨房,平素并不煮饭,只是用来熬粥煮药的,翻箱倒柜都没找到什么东西。

    槐书也十分气愤。“安宁伯府的规矩也太差劲了,咱们好歹是客,来这里没有人招呼也就罢了,竟然连个晚饭都不留!”

    五郎目光一凛,有冰寒杀气闪过,“新帝刚刚登基,安宁伯是朝中重臣,常被留在御书房商谈,他或许并不知道岳父病成这样,也不知道咱们来了。”

    他顿了顿。冷笑起来,“安宁伯夫人听说也病了呢。”

    因为他和崔翎拒绝过世子夫人赵氏的请求,所以安宁伯夫人病了,世子夫人便也故意装作不知道,是要给他和崔翎。来一个下马威吗?

    这是笃定了他和崔翎会顾忌安宁伯府的脸面,不将这事说出去,所以才如此吗?

    五郎嘴角露出一抹冰霜般的笑容,“槐书,去有间辣菜馆买几桌酒水来,除了五房,也给安宁伯夫人和其他四房屋里各送一桌。”

    世子夫人和其他几房不是想故意装作不知道他和崔翎来了吗?

    他就高调地告诉他们,既然安宁伯府都穷得招待不起亲戚了,那么没有关系,他来宴请。

    安氏一直处于呆愣状态,经过这么一折腾,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结结巴巴说道,“姑爷,这样岂不是直接打了大嫂的脸面?她若是恼羞成怒,该……”

    崔翎安慰她说道,“母亲这可就想岔了,有些人你退一尺,他就要进你一丈,吃定的就是你不敢和他撕破脸。”

    她冷笑起来,“这家里当家主事的虽然是大伯母,可她还不是安宁伯夫人呢,祖母且不去说,祖父可是最要面子的人。”

    对于赵氏这样的人,就是该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好叫她知道疼。

    至于祖父那里,就算他对崔成楷这个儿子已经放弃了希望,可到底是曾经寄予过厚望的儿子,或许他私底下也不想再管他了,但他可以自己放弃,却容不得别人放弃。

    安氏想了想,自从崔成楷病倒之后,五房吃的亏何其之多?

    她隐忍退让一点用都没有,只会让其他人更加小看她,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与其如此,还不如仗着姑爷和姑奶奶在,狐假虎威一回,真真切切地反抗一次。

    若是不成,顶多也还过着原先的日子,可若是能叫安宁伯知道了,他肯护着他们一回,以后的日子也就不会那样难过了。

    这样想着,安氏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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