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之后张蓉被黄伟单独叫去校长办公室谈话,夜深了,整个校区都暗了下来,只剩黄伟那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阮蘅把车开到底下大楼门口,等了又等,看自己的学员报表里是不是有可以续费的漏网之鱼能顶替张洋,结果还是徒劳。

    她不在的这将近三个月里并没有收新学员,从前的老学员当初在自己休产假之前都已经续了将近未来一年的大合同,实在捉襟见肘。

    朱青以签新学员为主,她手里的老学员普遍反映客户体验极差,续费根本指望不上,能不退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如果不是这个月的退费突然增多,也不必如此吃力地需要靠业绩填补退费的数额。

    张蓉终于下来了,阮蘅摁了摁喇叭,示意她上车,即便车里灯光如此昏暗,她还是看出张蓉紧绷的神色。

    “怎么样了?”

    张蓉长长地叹了口气,摊手说:“非要我当着他的面给家长打电话,当场预约时间,我打电话的时候真觉得我自己可耻极了,我到现在心里都还全是罪恶感。”

    阮蘅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约了什么时间?”

    “明天下午,黄伟说他跟我一起谈,我想想心里就哆嗦,阮蘅姐,能不能你替他跟我一起谈?”

    “他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逼着家长交钱,他知道我跟你想法一致,不会让我替你去谈的。”

    何止是张蓉,就连阮蘅,心里也满满的全是无力感。

    明知道对方无法负担这笔学费,即便咬牙承担下来,也必定会对生活造成困扰,可她们却为了自己的业绩,对一个老实家长进攻。

    阮蘅几乎可以想象到时候的场景,朴实的张洋妈妈在黄伟的全力攻势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答应下来,可这并非阮蘅的初衷,也从来不是她的愿景,她一直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却还是敌不过来自上司的不同价值观。

    第二天下午,张洋妈妈准时准点坐在了张蓉的办公室里,同时在办公室里的还有黄伟。

    张蓉隔壁是韩丹的办公室,阮蘅和韩丹暂时交换了座位,听隔壁黄伟打算如何威逼利诱。

    上一回张洋母亲来时,张蓉已经课程规划都给她看过了,具体细节也都谈得差不多,所以黄伟直接省略了这部分,从张洋的自身意愿角度出发,试着说服张洋妈妈。

    张洋妈妈很无奈地看着张蓉说:“张老师,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张洋好,但我也说过我的难处,我们家里现在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钱,如果手头宽裕的话,我也很想让张洋继续在这里学习。”

    黄伟:“张洋妈妈,虽然张洋现在才初二,但明年就要初三了,马上就要迎来中考,一年时间不长的,张洋他们学校的升学率我刚才也跟你分析过了,城区普高的升学率远落后于其他几个公立初中,这个时候张洋的成绩肯定不能落下,否则初三的时候再抓就来不及了。”

    张洋妈妈:“张洋他们班主任说张洋现在的成绩只要保持住,考城区普高问题不大。”

    黄伟:“保持住当然是最好,但是张洋妈妈,毕竟离中考还有一年时间,存在的变数太多了,而且张洋自己也一直说很喜欢这里的学习氛围,我认为孩子既然有想补课的心,还是满足他比较好。我们很多学生,自己不想补课,家长花了钱还要求着他们补课,这样也没效果,像张洋这样自己想学的是最有效果的。”

    张洋妈妈虽然被黄伟说得十分心动,可无奈囊中羞涩,实在很为难:“这个张老师之前也跟我分析过了,但你们的学费是一次性付清的,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

    黄伟想了想,问:“要不这样,张洋妈妈,你这里先交个定金,我们合同给你保留下来,剩下的钱你这几天交清都可以,你看怎么样?”

    “这几天?可能有点困难。”

    “张洋妈妈,你得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啊,城区高中的本科升学率远高于非城区高中,像有些非城区高中,每年考上本科的人数十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现在抓得紧一点,以后就可以松一点,而且上了高中他们半个月一个月才休息两天,也没时间补课,相当于你现在能为他补课花钱的时间只有这一年了。”

    黄伟一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旁边的张蓉完全插不上话,活像一只吉祥物,干巴巴地听黄伟不断倒逼张洋妈妈。

    隔壁的阮蘅听得脑壳疼,起身去前台透气,看前台姑娘正在做这个月的报表,也跟着看了眼业绩表,行政主管林秀凑到她身边问:“这个月业绩能达标吗?”

    阮蘅朝销售部区域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能不能得看黄校了。”

    “我听说张洋家家境不是很好,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张蓉之前听张洋妈妈说过会去借钱,不过具体怎么样还得再看看。”

    当时张蓉说道借钱的时候,阮蘅就坚决反对再继续跟踪这笔续费,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一下子拿出一笔三万元的补课费用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再因此借债度日,阮蘅想想就不忍。

    前台姑娘接完电话,朝阮蘅使了个眼色说:“黄校让打合同了。”

    阮蘅和林秀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张洋妈妈到底是被黄伟说服了。

    不过张洋的这份合同最后也只是付了定金,黄伟好说歹说,费尽口舌,总算是唬着张洋妈妈签下了合同,可阮蘅却觉得,这份合同签字与否并不是关键,到最后大概率跑单。

    送走了人,黄伟叮嘱张蓉:“月底最后一天再打电话提醒一下张洋妈妈来付清尾款,如果她实在暂时拿不出钱来,你先替她垫付一下。”

    张蓉蹙着眉问:“万一她最后还是决定不来取消合同要求退定金呢?”

    “那就按退费流程把这张合同退了,我记得没开课的合同可以全额退费。”

    “可是……”

    张蓉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黄伟已经转向了阮蘅:“月底的时候你盯一下,到时候张洋妈妈如果还是不来,就按退费处理。”

    阮蘅点头,她总算明白黄伟的算计了,让张蓉先垫付,这个月的业绩就能达标,到了下个月如果张洋母亲还是选择不续费,再全额退费,也不影响这个月的业绩,可如果这么做的话,无疑增加了下个月的业绩压力。

    黄伟是不是忘了她们这个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业绩压力?还不都是退费给闹的?阮蘅何尝没有想到这种垫付再退费的方法,只是退费不仅影响个人绩效和整个团队奖金,还徒增下个月的压力,实在不是上策。

    张蓉把阮蘅拉到一边,小声抱怨:“我刚才就像个吉祥物,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张洋妈妈那个样子别提多可怜了,我看了心里真难受。”

    “行了,这个月暂时先这样吧,我估计张洋妈妈应该不会来续约。”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但我觉得黄伟刚才一直逼着人家的做法很不地道。”

    阮蘅无奈笑道:“他跟朱青一个路数,朱青就是他教出来的,只不过在这方面朱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你知道朱青业绩为什么这么好了吧?人不要脸不仅天下无敌,还能多赚钱。”

    张蓉咂了咂嘴,刚才的那场约谈,尽管她不是主角,也没说几句话,可仿佛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她呆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一直是张洋妈妈为难的那张脸。

    她记得刚入职统一去总部培训的时候,总部的培训老师都是把教育两个字挂在嘴边,当时她们这个校区的领导人还是戴明,戴明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以为学生提分为一切核心。

    然而自从黄伟接手之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教育这行,反而更像是单纯地在骗钱,再加上近来随着一些好老师的相继离职,教学质量每况愈下,学员家长的投诉多了,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不光是她们销售部有这种感觉,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两年伯锐的口碑大不如从前了,只是没有人敢明面说出来罢了。

    阮蘅漏夜归家,发现陈衍在饭桌上忙活着,走近一看,桌上摊了大大小小十几张图纸,陈衍正一个数值一个数值比对,头也不抬地对她说:“锅里有鸡汤,还热乎着。”

    “大晚上喝鸡汤,坚持几天就能胖成球。”话是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移到琉璃台旁,盛了满满一大碗。

    “你们咖啡馆要重新装修吗?”她坐到陈衍对面,漫不经心地看这些设计图。

    “开分店。”

    阮蘅骤然停下动作,脑袋里一连出现好几个问号:“你的经营方针不是物以稀为贵吗?”

    “经营方针是随着经济发展不断调整的,又不是定死了的。”

    “不错嘛,你终于开窍了?不是我吹,你们店里的咖啡口味真不赖,只开一家店实在可惜了,选址完成了吗?在哪里?”

    陈衍停下来,一双眼睛都在笑:“在你公司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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