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碗腔(流行于陕西东部的地方剧种)里有一出戏,名字叫做《借水》。在我还懵懂不知事、在我还处于看戏看情节的那个年龄的时候,我就看过这出。因为不是本戏,只是折子,所以,这要看出情节来,实在不容易。

    虽然《借水》这折戏对我而言,似乎没有什么情节,但是,它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

    那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时节,生一人外出郊游。这大好的青春、大好的春光,自然是大好的兴致。生一直从都城近郊游到了都城远郊。一路上听着莺歌燕语,一路上赏着柳绿花红,眼前的一切正合了生读书人的雅兴。走过山一程,经过水一程,不经意间,就过了大半天的事件,这时,生有些累,也有些渴。

    但见不远处,一片桃林,那清婉的桃花开得正酣。远看,似飘在天边的一片云,但少了云的光鲜亮泽,而多了花的温润含蓄。阵阵春风起,使人不禁想起陶靖节桃花源里的“落英缤纷”。近看,正和那腊梅如姊妹,但少了雪中寒梅的冷傲,而多了春日群芳的娇柔。那桃的美,不仅仅限于花:深褐而泛油光的躯干,刚刚露出头的绿芽,配上那粉红的花、深色的蕊,一株桃树一美人,一片桃林群仙图。

    生沉醉于桃花的美,免不了一番抒情。这一刻,他已经没有疲倦,忘了饥渴。谁知这桃林之中,又偏偏隐了一户人家。既然人生有如此的安排,何不上前讨他一杯水喝?这般想,生便上前叩门。

    当日,这户人家只有一女子(即旦)在家,闻得人声,隔门答问。

    所以不启户者,避嫌也。以我臆测,唐人之风习,或不至此,所以有此一幕者,盖此剧或创作于明或明以后,故染纲常伦理之气。

    生旦一番交涉之后,旦将杯水从门槛底下递出,生饮后而归,水至此借完。

    明年,生再来此处赏花。叩门求水而人去屋空,遂题诗一首于庄前墙上,诗云: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至此方悟,原来,这出戏是从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演绎出来的。

    此诗在儿时以好记性逞强的时候,就已经倒背如流了。

    有时候,对于诗词的记诵,倒不是刻意的,只是喜欢,每次见到,直如再逢故人,无意中就有几分亲切,见得多了,自然成诵。晋·陶潜《五柳先生传》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真是传我心神。

    对于诗词,那些读到让人手舞足蹈的词、句、篇章,真是“欣然忘食”。但是,你要问我,好在哪里,我答不出来;甚而有时候问我在讲什么,我也答不出来。

    梁任公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新鲜的愉快。”(《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

    当时对于这首诗,我的情况大概如此。梁先生的“理会不着”,是因为义山的有些诗实在难懂。此不独梁任公,元好问早就有“独恨无人作郑笺”可作明证。而我之好诗,不甚解,大约多是因为我的浅薄吧!

    对于这首诗,那时候之所以喜欢,就是因为“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句。个人觉得很美。记得在很小的年纪,懵懵懂懂,尚不知情为何物时,对班里的一个小女孩很有好感。看着人家红扑扑的脸蛋,就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句子。还暗暗给人家起了一个外号,叫做“人面桃”!还有,那小女孩有一次在哭,她就在我的后排坐着,我回过头去忘了一眼,泪珠正挂在那姣美的面庞上,我忽然心中一动,有些为她难过;同时,我也看到了她的美,知道了什么叫做“梨花一枝春带雨”。儿时的一切就如同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在记忆中灿烂着。二十多年过去了,“梨花一枝春带雨”在我的人生中,似乎已经成了绝响。

    前儿个,坐火车,和一位医生聊天,他很喜欢古典文学,两人相谈甚欢!不知因为什么,就谈到了这首诗。他说:

    去年春天,有一次看惠州的某一个报纸,报纸报道的是惠州农村的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下留守的老人。而这篇文章的配图,就是一户人家,门前是的几株花开得正浓的桃树。

    他读完了,很有感触。想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人。

    除了这,他还想到了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说:这诗,其实可以不局限于爱情,你也可以用此诗抒发自己的情感,就象自己想到家乡的情景。

    去年今日此门中,是如何热闹的一番景象:妻贤子孝,含饴弄孙,一家人和和美美,享不尽的天伦之乐。

    那时的桃花,与人面相映成趣,不光是桃花色、美人面可以交织成景。这桃花和童子少年花容、长者鹤发童颜也相映生辉。此可比拟“人面桃花相映红”。

    少了人,一切的存在便失色不少。怅惘若失的不只是恋人的分离,所有的往昔团聚、今朝天各一方都让人惆怅。正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

    门前的桃花依然能够映出如画美景,门前的桃花依然能肆意绽放。春风起了,片片桃花轻轻起舞,桃花春风相戏,哪里知道人间的情愫。这不是“桃花依旧笑春风”吗?

    这一切,能不让人情感波动么?

    其实,这诗完全可以不仅仅局限于男女之情。明人为了附会,还演绎了一出缠绵的爱情故事。读崔护仅存的六首诗,写情、或者细腻如女性口吻的有五首之多,可见此诗或亦一时兴起之作。

    然而,诗的魅力,或许就在说出说不出之间;诗的魅力,或许就在你说你解、我言我会吧!

    好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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