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还有这等人!”晚饭时萧如秀听到白天发生的事,也乐不可支,笑的不能自已。

    “是啊!我没想过考验他,他却自己考验了自己,最难能可贵的竟还通过了考验,只不过过程有点滑稽”。在别人看来是有病,在颜子卿看来是滑稽。对于北溟这样的人,他根本恨不起来。

    “难能可贵?你不讨厌他?”

    “怎么可能,这样的人若是多一点,这个世界也许不会变好,但绝不会变坏!”

    第二天的军策、民策、算学、衍学。无论对考官还是考生来说都是种折磨。考官一天批阅四份试卷,难度可想而知;考生们面对自己最不爱学的课目,头痛不已。

    这些和颜子卿无关,以最快速度答完题后,检查、交卷,就这么简单。经历了昨天的事,颜子卿也不再去做无用功,走的时候,身后留下几道哀怨的眼神。

    因试卷过多,院试的成绩不会第二天公布,而是在考试结束依次公布,给予一定缓冲期。当第三天走进考场的时候,所有人都还不知道第一天成绩。这样反倒更好,至少不受前几天结果影响。

    第三天,时文、制艺。

    时文这东西,既要言之有物还要对仗工整、按照格式来写,难度其实极大。但对一辈子浸淫此道的学子们来说,反倒是最没有难度的。

    前两天课目除了诗词赋外,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基本没悬念。时文,水平再差的也基本能胡侃几句,拿个大半分还是有把握。所以试卷一下发,没有一个人杵在原地,赶紧埋头冥思,争取写的完美一些,但有个人没有:颜子卿。

    考官们经过第一天下午的事,全都记住了颜子卿。以前也知道,只是对不上号,这次托于北溟的福,算是认识了。

    两名考官对视一眼,一种“了解”的意味相互传递。颜子卿时文是硬伤,这是全云州公认。前几次考试的试卷早就传的满天飞,颜子卿每次科考,其他八科扣的分还没时文一项多,这是公开的事实。

    不擅时文——这是所有人能在颜子卿身上挑出的唯一毛病。眼看云州颜侯端坐在座位上,神色怪异的看着身边的于北溟,考官不由得紧张起来:不会想着这时候报复吧!

    他那里知道颜子卿此刻心中的波涛汹涌。

    试卷一下发,颜子卿看完三道题当即陷入僵直,不是题出的太刁钻,而是出的太正规。

    截搭题的威力颜子卿是尝试过的,县府两试出现的那些题目,颜子卿怀疑出题俩人都未必知道自己出的是什么。出的莫名其妙,答的有理有据(莫名其妙)——这就是颜子卿对截搭题的态度。

    可这次的不同。

    第一道:“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意思:用道德使人归服的,是心悦诚服。

    第二道:“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意思是:君子尊敬贤人,也容纳一般的人;鼓励贤能的人,也同情没有能力的人。

    第三道:“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意思是:努力做到真诚,就要选择美好的目标执著追求。

    道德、君子、真诚!三道题目正的不能再正,没有一道截搭,都是意思通透的句子。

    颜子卿之所以没有动笔,是因为这三道题都曾在历史上出现过,而颜子卿“肚皮里”便有好几篇这样的“状元文”。

    颜子卿看着于北溟,因为昨日的于北溟刚经历过一场心路考验,他战胜了自己;今日轮到颜子卿……并不是矫情,前人们的诗词、歌赋已经用过那么多,没什么好纠结的。

    颜子卿之所以犹豫,是感觉迷茫:科举之后,自己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怎么走接下来的路?

    在这个考场中,绝大部分的人拼尽一生只为了中举当官,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但在颜子卿眼中他们很可怜。科举和当官在颜子卿眼里从来不是全部,只是工具,有用拿来用,没用丢一边。

    可颜子卿也很羡慕他们,正是这种“无知”反倒显得无忧无虑。他们只需要朝皇帝磕头、朝上官磕头,然后接受手下和百姓磕头就能走完一生。但自己不行。

    自从上次和边青桐有过肌肤之亲之后,颜子卿有意无意都在回避,即便住在颜府也再没和边青桐住到一起。因为他不敢,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尝试那种甜蜜,他怕时间久了会就此沉迷,变得和弟弟们、师弟们和其他的名士们一样:整日吟诗作画、谈诗论赋……就此一生。

    答应方鸣石的事,自己一直在努力。但做的好不好?什么程度了?以后怎么做?没人能告诉自己。

    当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力量之后,身边能够提醒、鞭策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如今,颜子卿身边,除了颜沈氏会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中想法,其他人已经很少表达自己意见,包括自己的叔父、弟弟和胞泽们。就算颜沈氏也大多围绕颜子卿的生活做话题。

    颜子卿真希望恩师方鸣石继续留在身边,随时针砭不足,告诉自己:你需要走的路还很长,不足还很多,现在远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

    可这是一种奢望。随着自己的实力越来越越强,颜家势力越来越庞大,对自己有所求的人就越来越多。即便是自己现在的老师苏和仲,也绝不会用“命令”、“强制”的口吻和自己说话,大多是商量。

    云州总督朱子清,自己到云中城两次,第一次隔得只有一层木板。可自己懒得去见他,他照样没有半点脾气。如果有一天隔壁的是皇帝呢?那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自己畏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样的话说起来很容易,但在某朝绝大部分历史上只是个屁,没有人当真。

    真正“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时候,大多数掌权者把活生生的人当做蝼蚁、当做贱民、当做“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机器。

    就还在持续的这场倭乱饥荒中,自己何曾又不是把那些灾民、难民,当成一个个数字?制定计划,又何曾考虑过那些鲜活的家庭!

    抄下这三篇时文,我会不会就和历史上的那些状元一样,一样前程似锦、一样飞黄腾达、一样冷酷无情——静坐良久,颜子卿在考官怪异的眼神中,终于拿起了笔。

    于北溟想通了,自己却没能想通。有的时候、有些事暂时是没有答案的。只有经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才能体会。而当下,还需沿着这条别人划好的路,走下去!

    颜子卿叹口气,凭现在自己的力量,还远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有时候,随波逐流未必是妥协;不顾一切也未必是勇敢。

    最后动笔,最先完成。在第一次开门的时候,颜子卿丢下毛笔,在众人的惊疑不定中,走出考场。

    下午最后一科目,制艺。

    像上次苏和仲那样乱搞的人毕竟不多,出题的官员们,大多是需要脸面的。颜子卿看着桌面上的制艺考题:时文三篇。

    第一道:“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第二道:“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第三道:“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哎!——”这次没犹豫,用比上午更加迅捷的速度运笔如飞,三篇时文诞生。一个时辰后,云州颜侯再次第一个走出考场,登上一辆华丽的马车,扬长而去。

    月上中天,华灯初现,阅卷场地的各位考官终于结束一天批卷,揉着眉心,相继离开。

    “大人,这是您要的试卷!”衙门小吏把一份试卷摆到林晨之面前。

    “下去吧!”小吏应声而退。为防止舞弊,即便是学政本人也是严禁私自接触试卷的,国朝初立之时,这是剥皮填草之罪。可惜经过两百年发展,这项规定已经没有几人当真。

    拿起自己想看的试卷,林晨之叹口气。

    制艺一科出现三道时文考题,这是林晨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若要拿自己的官帽去换颜子卿不能中试,那是不可能的。但若要想真正的秉持公正,那也让自己很纠结。

    于是,这种“即公平,又不公平”的考法,便被林晨之创造了出来。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法公然指责自己的不是。

    两百分的时文题,对想让颜子卿落第和受挫折的人都有了交待;考试很公平,题目出的很大气,颜子卿若是拿不到案首,是本事不济,对想“推”他的人也有了交代。

    其实从林晨之内心深处讲,是希望颜子卿失去案首之位的。因为颜子卿搞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大到自己这个“老师”都远远不及的地步。林晨之也想磨一磨颜子卿的“势”,让其受些挫折方知天外有天。

    以颜子卿的时文水平,这次不出意外的话——端起试卷,定睛一看,林晨之的眼珠子便再也挪不开:

    “怎会如此——”

    三日之后,院试的成绩被贴上了学政衙门前的照壁前。

    这次不是一张榜,因为各府学子成绩是分开来算。每府一张,根据考核分数由高到低公示在上面。二十多张榜文前都站满了人,各府学子都在抬头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榜文和名字。

    但和县府两试相比,众人心情还算是相对轻松的。因为院试,自古以来就不是为淘汰人而考试。

    县府院、州会殿。科举六级,县府和州会四级考试都是以“优胜略汰”为目的,十几比一、几十比一是常有的事;院殿试不同,是以分“三六九等”为目的,往往录取大部,甚至全部录取。

    院试有一定淘汰率,但更多的是为了区分考生们接下来入学县学还是府学的身份。虽各府因经济、教育质量的不同,取中率也有差异,但总体是差不多的。

    杭州府亦是如此。这科参与科举者四百六十八人,录中者三百一十五人,接近七成。这个数字,和往年非常接近,众人没有异议。

    站在杭州榜单下的,自然都是杭州考生。待到张榜衙役搭着梯子刷上浆糊,把一张殷红的榜文贴于其上,众人习惯性朝最顶上看去:

    案首:颜子卿  八百九十九分

    王熙河  八百三十五分

    林晓泉  七百八十二分

    ……

    “天哪,只扣了一分。颜师兄又是案首!颜师兄呢?”

    “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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