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太子妃公然遇刺,消息一传回东宫,太子李亨气得将一个盛满酒的耳杯摔在地上。

    碎片四溅,连他膝下三位成年开府的儿子都吓得退了一步,垂首不敢言。

    若说有奸人蓄意为之,只为谋太子妃与广平王长子的性命,李亨也是信的。

    东宫虽然在朝中寡言,广平王和建宁王却深受天子宠爱。有谄媚的,自然也有嫉恨的。

    说到朝中与东宫貌合神离,首当其冲就是如今深受天子器重的宰相李林甫。

    李林甫一心想要扶持当年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武惠妃之子寿王为储君,奈何寿王无甚本事,得李隆基恩宠也不过是沾了母亲武惠妃的光。

    武惠妃薨逝,原先的寿王妃成了今日的杨贵妃,李隆基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关心这个默默无闻的皇子?

    只有李林甫不仅念着武惠妃旧恩,还看上了寿王性情软弱又年轻,能为自己掌控,孤注一掷要和现在的太子李亨争一把储君的位置。

    凭他是谁,自然是把帐算在了李林甫的头上。

    “李林甫与韦家舅舅同是楚国公的亲眷,韦家舅舅这几年深受圣上恩宠提拔,风头正盛,李林甫这狭隘的性子,他是坐不住的。只怕早就忌惮着母妃如今是太子妃,东宫长子长孙俱全,深恐韦家舅舅迟早夺了他的宰相官印吧!”建宁王李倓这一开口,李俶拦都拦不住。

    此时李亨负手而立。李倓所言一点都没错,李林甫是楚国公外甥,自己的大舅子御史中丞韦坚是楚国公女婿,两人表面上关系亲厚,殊不知背后谁不是盯着那百官之首的宰相之位。

    李亨向来是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不敢轻易得罪李林甫,依靠着韦坚在朝中与李林甫抗衡坐享其成,勉强太平度日。

    如今心烦意乱,将火气一并撒在太子妃身上。不过是责难韦妃不曾好言相劝娘家兄弟安分,让朝堂上的斗争牵连到了东宫。

    眼看着韦妃有口难言,李倓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韦家与东宫是一家,耶耶怎么能责怪母妃?”李亨狠狠瞪了李倓一眼,李俶连忙将李倓护到身后,冲李亨一揖,说:“阿耶,这是实话。独木难支,孤掌难鸣,阿耶不愿东宫牵涉到朝中是非,是阿耶对圣上的至孝,儿子们只恐小人在圣上面前谄媚构陷。三弟也是为了东宫着想。”太子挥袖,众人会意告退。

    李倓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李俶拽了一把胳膊。韦妃冲兄弟俩报以感激的笑容。

    韦妃性情温柔良善,待府中姬妾与儿女一概是宽和体恤。李俶生母吴娘子早逝,唯一的胞妹在韦妃膝下扶养,一如嫡亲的母女,李俶与韦妃的感情自然也甚是亲厚。

    “三郎你不该去顶撞殿下,殿下这个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他纵然一时责怪我,也不过是迁怒罢了。”韦妃这样对李倓说。

    “阿耶不就是欺负母妃您好性子?换了那个张良娣,一娇嗔还不是巴巴地哄着?”李倓嘀咕着,他只是不明白自家兄长总是嘱咐他谨言慎行,难道都是骨肉至亲,连实话都不给说?

    自古天家无父子。李俶心里想着,却没有直说。

    “我知道,全天下的人巴不得我不好,也只有大兄对我最好。”一时拜别韦妃,又瞧着李係走远了,李倓伸手揽住李俶的肩膀,悄悄地说。

    李俶默默挣脱开弟弟的手,盯着他半晌,说了一句,

    “知道就好。”踌躇了一下,又说:“你与你二哥从小就不和睦,阿耶提了几次了?面儿上总要过得去。”

    “知道了。”李倓一边答应一边盘算着要去兴信公主府玩,上巳踏青渭水河岸,他答应了姑母家的十四娘,得空要带她去放纸鸢。

    李俶看出了他的心思,这儿女之情,他委实懒得管。

    “好好地找姑母请安,别爬墙了,见表妹跟做贼一样。”李俶屈指敲了敲李倓的额头。

    上一回为了见兴信公主的女儿,张家十四娘,堂堂两位皇孙郡王,竟然爬了公主府的墙。

    当然,李俶是被李倓逼着协助作案的。太子妃遇刺一事,在李俶的建议下,李亨上奏天子,请求天子着大理寺与刑部从严彻查,明着说就算是真的市井莽夫作乱,为了京师治安,百姓安危,也该拿出一个严查的态度安定民心,私下却希望查出事关李林甫及其党羽的蛛丝马迹,缓解一下李林甫日益针对东宫的困局。

    天子金口一令出了含元殿,苦了两班臣子。叶虔好好的休沐日都没有了,没日没夜跟着上司处理案牍,连几十年前长安的卷宗都被翻出来重新排查。

    一向从容的叶郎中解下盘发的檀木簪,嗬,又掉了几根……愁人。叶虔坐在大理寺的衙署里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接待他的大理司直就匆匆而来。

    他见人踏进门,就整理衣裳起身冲着大理司直一揖。大理司直与刑部郎中官阶相同,来人还了一礼。

    叶虔悄悄打量着眼前人,看起来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样子,想来是出身清苦,带着些寒门子弟的拘谨,却一脸的机敏,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个聪明灵活的人。

    “在下大理司直元载。”来人说。

    “刑部郎中,叶虔。”叶虔上前帮元载接过他抱在怀里的一堆卷轴。这些就是他此来的目的,找大理寺要一些卷宗,回去接着查。

    “像叶兄这样的人品和家世,出人头地,前程似锦都是见得着的。”元载突然说,像是恭维的话,又像是普通的寒暄。

    叶虔抬头看他时,他依旧俯身整理着卷宗。寒门子弟苦读数十载,熙熙攘攘地往名利场里凑,有求荣华富贵,有求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还有求胸中志向得一施展的机会。

    像元载这样的寒门子弟,一朝榜上有名,入了官场,以才报君,几年内屡获升迁,也不得不叫人敬佩。

    “元兄也是前途可期。”叶虔礼节性地一笑,抱着卷宗就打算离去。元载颔首,说:“得了闲,还请叶兄不嫌寒舍简陋,到家中小酌几杯?”

    “不胜荣幸。”叶虔只当是官场上的客套话了。月光洒在青石板铺的街面上,叶虔独自牵着马步上回府的归途。

    白日里同僚们又忙中取乐,替他保媒,东家之子西家之女都数了个遍,他照例一笑而过。

    他一抬头,就仿佛从温柔的月光中看到了顾盼盼俏丽的容貌。自从顾兮兮前些日子总是跟他提起再娶的事,他渐渐有了主意,想着过些日子忙完了,就找个好日子向父母交代了,横竖自己与顾盼盼自小就认识,她既然不嫌弃自己和离又有女儿,自己也没道理嫌弃人家伶伶俐俐的适婚小娘子。

    “阿耶!”叶虔刚回了府,荷娘就腻歪在他怀里不肯离开。荷娘穿着中衣,赤着小脚丫在叶虔臂弯里晃着小腿。

    她柔软的头发被放下来,披在肩上,越发衬得小脸白嫩可爱。叶夫人亲自端了一盅药膳,比起功成名就,她更担心儿子的身体,生怕他过分操劳。

    眼前的天伦之乐的场景固然叫人欣慰,叶夫人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二郎,你如今做了官,我和你阿耶也算是看着你多年苦读熬出头了。只是你要是能赶紧续娶一房妻室,再有个儿子,我们老两口就再没什么牵挂的。”叶夫人看着懵懂的荷娘,顿了顿,

    “阿娘没说丫头不好,只是将来小娘大了,总要有个母亲教导才是。”叶虔哄着趴在自己肩上连连哈欠的女儿睡着了,轻手轻脚地交托给乳母。

    他对叶夫人说:“阿娘,这事儿儿子自己有主意。不着急。”

    “你是不是喜欢顾家那个盼娘?要是喜欢,你就抓紧把人娶了。”叶夫人突然这样说,让叶虔刚一口药膳没咽下去差点呛到。

    “阿娘?是不是咱们家从地底下挖出了什么宝贝,要按着人头瓜分,您和阿耶才那么着急让我娶妻生子?”叶虔笑着跟他母亲打趣。

    叶夫人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在外可不能这样不正经地乱讲话,都跟顾家兮郎学的。”

    “兮郎怎么了?”叶虔用勺子搅着汤水。

    “从小聪明的孩子,怎么就是那么不上进。”叶夫人叹了口气。

    “你倒是帮他一把?劝劝也好?”叶虔觉得妇人上了年纪,真的什么都要多虑。

    自家阿娘这不过是世交的情谊,就想这样多,天知道顾兮兮在家要被他娘怎么念叨。

    “没用的,那狗东西自己过得舒坦着呢。”

    “你说什么?”叶夫人一愣。

    “……咳咳咳……”叶虔这回真的呛到了。母子两个在廊下置席坐了一会儿,叶虔没怎么说话,只是帮他母亲按着肩。

    知子莫若母,叶虔的心思,叶夫人早就揣摩了个透。她看着石阶下月光照出来的斑驳树影,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说:“你的心思阿娘知道,我明儿就去顾家,和你苏姨把这个事儿谈谈。”

    “但从母命。”这一回,叶虔没有再推脱。风乍起,眼看着朦胧乌云遮蔽了温柔月色。

    叶夫人望着夜空,说:“明日或许有雨,你出门记得把雨具带上。”

    “嗯,儿子知道了。”叶虔觉得困,又懒得回去收拾,待叶夫人回屋后,在廊下的竹席上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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