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府里一盏碎地,惊动了大唐天子。

    高力士意味深长地拦住了刚从御前告辞的李俶,向他传达了圣上和贵妃要召见广平王夫妇的意思。顾盼盼当着沈氏和李适的面不慎打碎了一个茶盏,竟成了广平王妃悍妒的闲话传进了兴庆宫。天子听后很惊讶,要召见这位孙媳妇。按说圣上特意去传见一位郡王妃的事是非常匪夷所思的,纵然是当年武惠妃势大,恩眷正隆的寿王,作为寿王妃的杨氏也是一年之后才因赴宴得以面见君王。

    “您是嫡皇孙,您的王妃,陛下自然关注得多。”高力士对李俶说。

    李俶颔首微笑,说:“多谢阿翁,小王知道了,”然而其中多半因为崔氏是贵妃的侄女,崔氏之名有损,自然招惹贵妃不悦。李俶知道李隆基心里贵妃的分量有多重。

    “崔妃可先拜见贵妃,再与贵妃一道面见圣上。”高力士低声提点了李俶一句。

    李俶向高力士告别,策马回府。崔家告诉了贵妃多少,李俶尚无把握,李隆基听了多少传言,李俶心里没底,这样偷天换日的事情,天子传召又急,少不得让一直从容的李俶平添些个提心吊胆。

    “看来连我的王府,也有暗中搬弄是非的人。”李俶将马鞭对折在手里用力握了几下,回府就和陈文景在书房议事。崔家别院遭遇的贼人与太子妃遇刺一案审不出个关联来,李俶按着眉心,隐隐觉得除了朝堂之上明面的对手李林甫之外,还有暗中的敌人将矛头直指与崔家结亲的广平王府。

    头疼。李俶屈指用力敲了敲额头,是一双微凉的手按上了太阳穴,转身望去,果然是沈氏温柔的眉眼。

    李俶和沈氏的相处中没有什么话讲,无非是夫妇之间各司其职,偶尔的关心,也都揉碎在眼神的对视里。沈氏刚进门就瞧见李俶正在用敲额头,便知道他是头疼,为他按了按,李俶心安理得地接受沈氏的这些情义。

    王府原本只有沈氏一位侍妾,添了顾娘子与崔王妃之后,看起来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顾氏从来不出院门,有人去拜访也只是略坐坐,倒是崔王妃性子活泼,还愿意与李适一起在院子里蹴鞠。

    “阿适最近新背了几篇文章,功课是进益了。前阵子总是容易伤风,最近总与王妃一起玩,妾身倒觉得,他身体都强壮了不少。”沈氏说。

    “那多好啊,王妃好相处,你们姐俩平时在一起,省的抱怨本王公务繁忙了。”李俶难得说了句玩笑话,惹得沈氏垂眸一笑。

    顾盼盼把一碗加了糖水的碎冰抱在怀里刚打算踏进李俶的书房,瞧见了她沈姐姐和李俶正在说着什么,沈氏的笑容落在顾盼盼眼里,是含情脉脉的样子。顾盼盼深知自己来的不巧,立时转身,却依旧觉得脸颊发烫,没来由的。

    三分醋意,三份愧疚,三分莫名其妙让顾盼盼气呼呼地坐在房里把化了小半的碎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鸢儿整理着床铺,看着顾盼盼这个样子,偷偷抿着嘴乐。

    李俶刚来,就见到顾盼盼小嘴嚼吧嚼吧的样子,煞是可爱。顾盼盼抬眼望着李俶,张口就问:“俶郎不去陪着沈姐姐吗?”

    一言既出,真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看来,广平王妃善妒的传言,竟然是真的了。”李俶撩着衣袍靠着顾盼盼坐下,盯着碗里的碎冰,拿过勺子舀了一勺吃。顾盼盼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嘀咕了一句,“才不是。”

    “不逗你了,盼娘,你可知圣上要召见你我。”李俶偏头看着顾盼盼在光晕中纤长的睫毛,说。

    顾盼盼惊愕,问:“圣上为什么要召见我们?”

    “圣上听说,广平王妃善妒。”李俶据实答复,顾盼盼一恍惚,好像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

    李俶手里的勺子没端稳,就看到顾盼盼蹭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头对李俶说:“来者不善,我得找我哥哥给我算一卦。那狗东西算卦最准了。”

    “……?”

    四目相对了半晌,李俶终于从唇齿间磨出了一句,“不用麻烦内兄,王妃要是不安心,起卦我也会。”

    顾盼盼看着李俶端坐在桌前画出卦象,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原来,俶郎也会这些招摇撞骗的把戏。我原来以为,是我哥哥惯于在市井里头骗人。”

    “内兄总是骗人?”李俶抬头,看着顾盼盼笑。

    “我也分不清他骗没骗……有时候,挺准的。”顾盼盼微微垂首,小声地说。

    李俶一本正经地告诉顾盼盼,这些都是老祖宗的智慧,蕴含着世界自然的大道理。但凡能通晓此中道理的人,多不会是在名利里打滚,不会去争夺权柄。功名利禄看得多了,难免会迷了眼,就参悟不透圣人之言。说到这里,李俶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人都说我通晓易学,殊不知又有多少是讨好圣上?我做不来高洁淡泊。”

    “俶郎……”顾盼盼欲言又止。

    “无妨,为社稷谋权柄,有何不可?”李俶说。

    见顾盼盼只顾着自己摇扇纳凉,李俶也不多说话,只是无意间又提了一嘴,“说到清明豁达,我老听阿耶提起一位李长源先生,曾经也是长安城里精通黄老学的名士,数年来寻访名山,求神仙药去了。”

    “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求仙药。如今朝中越来越不似开元时,那样井然,那样敞亮。”

    看着李俶感慨两位张相公在朝时的模样,与叶虔一般无二,顾盼盼才相信了,原来,盛世也会感念盛世,可见市井的盛世与朝堂之上的盛世,并非同一种盛世。到底如何才是盛世?

    次日,广平王夫妇入宫,先是拜见了杨贵妃,又在贵妃宫中陪宴天子李隆基。听多了关于贵妃的传言,直到见到了真容,才知她不光是容貌美丽,更多的是洒脱的性情。席间不问尊卑,贵妃酒兴正酣,便亲自入了舞池,与梨园舞娘谢阿蛮共舞,真正是恣意烂漫。

    殿中歌舞不歇,鼓声响彻。

    “玉环为着朕多与梅妃饮了一盏酒,整整三日未与朕多说一句话。朕却知道,玉环至情至性,是真的爱朕,才会如此。可见王妃纵有嫉妒的意思,必然也是因为偏爱你。”李隆基倚着凭几,虚指着李俶说。

    威严天子,此时不过像是寻常家翁一样颜色。说起杨妃与梅妃相妒的事来,李隆基哪里能记得昔年与采萍的恩爱知心。

    “圣人阿翁说得对,孙儿自然不会因为小事与王妃不悦。何况王妃善妒,本就是谣言。”李俶说。

    天子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原来天子召见,只是恐怕两人年轻气盛起了争执。顾盼盼抬眼望向舞池,却见贵妃目光流转,正在深望自己。贵妃体态丰腴,一曲舞罢,已是香汗涔涔,她冲着顾盼盼一笑,胜过了满宫的花朵。

    “你会跳舞吗?”杨玉环问。

    顾盼盼如实摇了摇头。

    “常进宫来,琵琶和舞蹈,本宫亲自教导你。”杨玉环睨了顾盼盼一眼,稍顿,又说:“咱们杨家的女儿,无论是归在谁家,都得是艳压群芳。”

    顾盼盼见那只叫雪花娘的鹦鹉扑棱着翅膀,骄傲得抬着小脑袋,尖着嗓子嚎了一叠声的“杨家的女儿”。鹦鹉学舌,最是致命。崔清泱从小与杨玉环最是亲厚,纵然是崔清泱执意出走,在杨玉环看来都不是稀罕事。她将腕上一支珊瑚钏脱下来给顾盼盼戴上。

    “贵妃?”

    “人各有活法,你该叫我一声姨母。”杨玉环笑着说。

    琼楼玉宇之中,妃子若神女,殿前无拘无束的杨玉环却在人后,对顾盼盼说:“广平王府的风吹草动到了大明宫,早就成了疾风暴雨。你总要知道,大明宫,更比广平王府黑暗。”

    “姨母觉得黑,可以多点几盏灯。”顾盼盼的话含糊不清。

    顾盼盼看着明亮的铜镜里照映出的自己和杨玉环,说:“空中有日月,照耀着大唐的百姓。如果乌云遮蔽了日月的光辉,就靠灯火来照明,只要看得见前路,便没有怕的。”

    杨玉环转头看着顾盼盼,一时失笑,“盼儿懂得比我多。”

    “非礼勿知,是姨母智慧。”顾盼盼说。

    权相是遮蔽圣上耳目的乌云,让人看不透前路,灯火有心,要和这遮天的乌云争夺光辉。赶在农收之前,天子车驾浩荡东幸,连太子都随驾去了东都,广平王李俶却被留在长安。

    “道路宽敞,何妨务农?圣驾过而毁农事,当问工程之失。仓足谷丰,是为至尊治下无饥困,子臣孝顺,是为至尊治下教化胜。今陛下之政,比前代先王,为后世君王垂范……”

    叶虔为李俶起草的奏疏被李隆基握在手中,沉吟半晌,吩咐左右,“让这个刑部郎中,留在长安。”

    “且看广平王将朕与太子支出京师,要做什么大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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