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熠去京郊大营后,秦颂每日都会出去一趟,有时是去商行或者店铺转几圈,有时只是带着丫鬟出门散散步。她故意于日上三竿人最多的时候,高调从昭王府大门进出,便是希望那暗中之人能够有所行动,可惜一连三天未果。

    第四日,她带着月笙、枫红准备去布庄,恰好路过正在重建中的秦府,就进去看了看进度。先前月圆已经给她汇报过重建的情况了,大火烧剩下的废墟几乎全部装车送走,而负责基建的工匠也进府开始工作了,总体来看,还算井井有条。

    这么大的宅子,既然有机会重建,秦颂还是想对后院的结构进行一些调整。不过重建之事已然交给自家母亲的娘家楚氏和与秦氏交好的工匠之家陈氏,秦颂每每想着与这两家现在的主事见个面交流一番,可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机会。

    “什么?这快接近半个月了,楚氏的图纸还没出?”坐在前院仔仔细细听着重建安排的秦颂一惊,声音也不自觉响了起来,这太奇怪了,楚氏在这方面是行家,不过是个后宅的设计图,怎么也不可能半个月了还音讯全无。

    “小姐,楚二公子十天前回豫岩了,说是去拿什么重要的东西。”

    “啊?我这二表哥真是的,我还等着屋子住呢!”经月落提醒,秦颂才想起来,这次负责给秦家设计的是她那被称为“奇才”却又不怎么靠谱的二表哥楚湮,“算了算了。”她泄气般颓然一坐,脸也垮了下来,没有图纸,基建做完之后,工匠们可就动不了手了,但愿她的好表哥能早点回来!

    “小姐,这是楚二公子留下的发簪,说是辟邪用的。”月落拿出了楚湮临走时让她交给秦颂的桃木簪,未装盒,就光秃秃的一支长簪,甚至上面的雕饰都很少。

    秦颂接过桃木长簪,上下左右看了看,也看不出名堂来,不过她那位二表哥确有术算天赋,信有不信无,她收入了自己的袖中就当是能避祸吧。

    手背撑着脸颊,趁着秦府的管事现在都在,秦颂拖着漫不经心的调子问了起来,“说说吧,这几日府里如何?”她不在府中,商行店铺还好说,无论账还是信都是往昭王府送的,可秦宅里发生的事,若不打听还真什么都不知道。

    大到府中的争执,小到下人的家事,这些平日她多是了如指掌的,而现在却是没什么精力顾管了。

    “有有有,厨房张妈家的儿媳有喜啦,张妈现在每天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月圆一喜,她知道小姐即使住进了昭王府,也还是惦记着秦宅的,于是也不分巨细把府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告诉秦颂,府里的人都很希望小姐早些回来。

    秦颂真被月圆逗乐了,听到府里安好,她就放心了。

    依着月圆的禀报,秦颂大手一挥,以她不在府中大家辛苦为由,稍稍加了些这个月的月钱。

    等把秦宅的事务都安排妥当了已经到了午后,秦颂用过午膳后刚走出大门准备去布庄,就被一队差役围住了,红衣黑缕手执黑刀,是刑部直属的装扮。秦颂扫了一圈后,目光放在了站在队列之前身着红衣白缕的男人身上,看样子,这就是刑部大名鼎鼎的铁面铁司长了。

    等了三天,终于来了!

    秦颂昂头一笑,深不见底,这幕后之人好生厉害啊,为了趁周天熠不在而快刀处置了她,竟然直通刑部自降级别逮她?按律,她这等百姓可是够不到让刑部初审的门槛的。

    “光天化日,司长为何带人围着我等良民?”尽管知晓这位司长秉公无私,但秦颂还是想试他一试,探探这声名究竟是真是假。

    “秦小姐,有人举报秦家偷漏税赋,陛下对此非常重视,因而让我等前来请秦小姐去刑部做客。”红衣白缕面无表情,说话口气如宣判一般生冷无情,可这话中内容却是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刑部降级抓人之由,也说明了逮捕秦颂之罪。

    “我秦家诚信经营,每年所纳税赋可以养活五个京周,想是有心人心怀妒忌,陷我一族于不义,刑部不先彻查却来逮秦颂,敢问司长大人,这是否合情合理合法?”秦颂晃了晃身体,绕过了黑刀锋利的刀刃,步到了铁面司长之前,脸上的笑容依旧。

    铁司长一愣,不得不多看面前矮了自己一截的凌厉女子几眼,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不合情不合理也不合法,但是……“皇命如此,秦小姐,请吧!”

    再当街辩驳下去,没理的反而会是刑部,他只能搬出那个他不得不认可的原因——逮捕秦颂是皇帝陛下直接授命的,无关情理也无关律例。

    试探有了成效,她早就应该想到了,最想毁了秦家,最不愿看到她与周天熠为伍的,正是坐在四方最顶端的那个男人啊!

    秦颂咬了咬唇状似不甘地低下头,实则向身边的月笙和枫红使眼色,待两个丫鬟领会后,她举了举手以示投降,凛然地跟在铁面司长之后,大步向刑部走去。

    -

    说是“请去刑部做客”,实则坐的是刑部大牢。将她移交给狱卒后,秦颂就再没见过这位铁司长,而接手的狱卒也是兢兢业业地把她当做重刑犯,绑了手链脚链,丢进了牢房深处的阴暗潮湿中。

    秦颂寻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看了看两边的牢房间都无人后,侧头靠着后墙安静地闭目休息,或者说……等待。常在商场走,哪能不坐牢啊,只是往常都是一进一出做个模样过过案堂,而这回,周天熠不回来怕是没人能把她捞出去了。

    这么一想,秦颂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的她是不是太相信他了,万一他为了自保见死不救呢……

    “丫头小小年纪倒是镇定啊,这刑部大牢可多是有进无出哟。”

    隔着过道的对面牢房传来的苍老声音让秦颂又把心提了起来,她……刚刚明明没有看到人呀?定了定神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个垢面蓬头的老头,胡须趿拉,衣衫褴褛,这模样少说也被关了有三五年了吧?

    秦颂撇过头,没准备理睬他,在这种地方呆个三年五载的,不傻也得疯,她何必跟疯子傻子一般计较呢!

    这老头许是太久没见过正常的活人了,隔着牢门隔着走廊还在对着秦颂的方向絮絮叨叨,言语间尽是可悲、可恨与冤枉。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这是牢房你们当茶馆啊!都闭嘴!”牢房人少安静,老头的念叨很容易就传到了狱守长耳朵里,于是乎,一句话都没说的秦颂也被牵连了。

    被狱守长那么一喝,老头就缩到角落里不说话了,只是偶尔那双还没失了光彩的眼睛会瞥向秦颂,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秦颂瞅着惊悚,干脆连身体也背了过去,不去看他。

    大牢的阴冷使得在里面的人对时间流逝麻木,感到腹中因饥饿而翻滚,秦颂才惊觉外头日已西沉,而摆在牢门口的一个白面馒头,大概就是她的晚膳了吧?

    她并非吃不了粗食之人,有时在边境行商,也只能拿这些东西垫饥。贫乏时,没有什么比金钱更值得冒险,而困窘时,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具诱惑力。只是她的手伸向馒头时,身前却多了一道阴影。

    秦颂拿过馒头后,才起身抬头看向来人,霎时表情僵在了脸上,“平王殿下?”周天和应算是皇帝那边的人,他这时候来探望自己是什么意思,给周天磊探路吗?秦颂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又见牢中狱卒已全然不见踪影,神态里的警惕更是显而易见。

    “看来秦小姐不欢迎本王来探望?”周天和不怒反笑,伸手招来侍候在一旁的刑部侍郎,“劳烦孙大人开锁,本王要进去与秦小姐聊聊。”

    “平王殿下亲临,有何贵干?”秦颂不示弱地迎上周天和含笑的目光,话音尖锐。

    “狱中伙食单一,本王担心秦小姐呆不习惯,故而……来为秦小姐添菜。”说罢,他将手中提着的食盒在秦颂面前一放,弯下腰掀开了第一层的盒盖,香气四溢。

    “秦颂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不敢劳动平王殿下!”未瞥脚边的食盒一眼,秦颂退回到方才呆坐的位置款款落座,不再理睬周天和,在牢门外看着的刑部侍郎孙正文正欲为秦颂的不知好歹发作,却被周天和侧头瞪了回去。

    周天和与秦颂接触不多,他真没想到九弟看上的姑娘是这种烈性子,与在宫宴和寒遥殿所见时判若两人,莫非她的温娴有礼只是在九弟面前展露?不不不,九弟从小目光独具,恐怕正是因为这别具一格的本性,才对秦颂青睐有加。

    “牢中湿乱晦气,殿下公务繁忙,还请早些移步回去吧!”见周天和仍在她这耗着,秦颂出言赶人,她无意和皇帝的人多费周章,免得不小心泄露了“假账”之事,前功尽弃。

    周天和理解秦颂对自己的敌意来自何方,铁司长直言不讳说抓捕她属皇命,她把这账迁怒到他这皇帝心腹头上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此行受人之托,该带到的,他总得带到位。

    无奈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将食盒里的碗碗碟碟耐心摆开,向秦颂的方向推了推,以牢门外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受九弟托付,这段时间护你周全,无论你信与不信,分内之事我会做到。”

    周天和的话让秦颂心中对他的疑惑更甚,他……不是皇帝倚重之人么,前些日子还为安抚西北军之事逼迫周天熠出面,怎么现在又为了周天熠来给她保驾护航了?

    现今非常时期,自己又在狱中与外边完全没有联络,秦颂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言语,但也不会愚蠢到激怒面前的人。她转过身正对周天和,眼中是与方才的淡漠和激愤所不同的平静清明,温和有礼地点了点头。

    秦颂的态度有缓和后,周天和松了口气,进而又给她透露了另一条消息,也是他今日授命于皇帝所要告知她的事情,“陛下明日会来,许是想纳你进宫,你……先想想应对的法子吧。”

    “什……”秦颂瞪大眼睛,惊得差点高呼出来,却在瞥到牢门外的孙正文后,强压下情绪闭上了嘴巴。这发展在预料之外,比起毁了秦家,皇帝更想把秦氏收为己用,而这偷税漏税的重罪,恰好给他创造了开口的机会。事成之后,他必以为秦氏会对他感恩戴德。

    秦颂不是没见过大世面经受过大打击的人,只是个人感情方面她一直都是一片空白,现在跳过考虑的过程,直接就要做出婚姻选择,这一时间……她接受不了,乱了心,整个人都木讷了起来。

    “听懂了吗,这是机会,你可别不识好歹。”周天和终于觉得眼前的女子还是有柔软一面的,话已带到,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收尾。

    呆滞中的秦颂回神,立刻会意平王眼中的暗示,乖巧行礼谢恩,“秦颂明白了,多谢平王殿下提点。”

    满意于秦颂聪慧识大体的表现,周天和起身背着手昂然点点头后,径自离开了大牢。

    望着在自己面前摆满的菜色,秦颂拔出发间银簪分别试毒,确认安全后,才低头吃了起来,同时在心中默默感叹,平王的这份人情她是欠下了。

    “香、香。”对门牢房的老头儿两手趴着柱子,抬着鼻子不断嗅着秦颂手边的饭菜飘来的味道,摆明了想让对面的小丫头分点给他。

    秦颂低头本不想理睬他,可吃了几口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拎起一边她还未动过的整只烤鸭丢了过去,老头儿灵巧地接住了烤鸭未让其落地沾染灰尘,似个顽童朝秦颂一笑,背过身大快朵颐。

    秦颂无言,只当是行善积德,又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

    月中,有语发者密擿秦氏少税,秦颂入狱。

    ——《百世书?奇女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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