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影婆娑,新坟孤立。

    秦忘跪在母亲的坟前,沉默地烧着纸钱。坟墓很简陋,只是用黄土堆砌起来的而已,坟头的泥土还没有干透,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

    唯一的亲人就被埋葬在这里,秦忘是恨不得把眼前这摊烂泥刨得粉碎。

    “忘哥儿,火太大了,都烧没了。我们只能找到一些破破烂烂的,你娘生前用过的东西葬了,权当是个衣冠冢吧。”绣婶儿站在秦忘身后低声叹息着说。

    看到秦忘不说话,她又是一声叹息,旁边就是秦断山的衣冠冢,这孩子也太可怜了。才十四岁的年纪,爹娘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谢谢婶子,我想静一下。”秦忘的声音低沉而无力。

    “好。”绣婶儿点点头,转过身要回去,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忘哥儿,这是放在你家茶壶里的,幸运的没有被烧坏。我们猜这个应该是你娘留给你的最后遗物,你收好了。”

    秦忘抬起头疑惑地接过绣婶儿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四指见方、紫红色的小匣子,色调极为深沉,模样也很是漂亮。

    “婶子是不是搞错了?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匣子。”他诧异地问道,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匣子。

    这样的匣子一看就不是凡品,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家里。

    “你这孩子,不是你家的,会是谁能给你这么漂亮的匣子?咱们整个村子谁家能有这么漂亮的物件?”绣婶儿嗔怪地反问秦忘道,“你在这陪一会你娘吧,我先回去了。你身子弱,不要太久了。”

    绣婶儿已经走远了,秦忘终于可以放下伪装放肆地哭泣,他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身体筛糠一样地颤抖着。沉闷的哭声从紧缩的身体里传了出来,“娘,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抛下我?为什么啊?儿子回来了,儿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看看儿子啊?”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到母亲的坟墓上用脑袋用力撞着坟冢。他感觉自己的头好疼,疼得都要炸开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抛弃了自己,而且都是至亲的人。他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亲近的人了,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抛弃的婴儿,没人理会自己的哭闹、没人理会自己的生死。

    良久之后,秦忘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拿过身边准备好的两块墓碑,一书“先考秦公断山之墓,不孝子秦忘立。淳化元年十一月二十日立”。仔细往下看,右下角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冬韵入园凉,

    慈严已远航。

    残红谁再护,

    把酒问夕阳。

    令一块墓碑上书“先妣秦姬氏之墓,不孝子子秦忘立。淳化元年十一月二十日立”。右下角一首七言绝句:

    欲翠青山起母茔,

    难别乱世舍亲情。

    从此慢步重宵九,

    再见音容梦几更。

    两首小诗都是出自秦忘之手,写的不是多麽华丽,胜在直抒心意,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秦忘此时的心情。

    秦忘轻轻抚摸着父亲秦断山的墓碑,眼睛里的泪水再次悄然滑落,这段时间他流了太多的泪水,他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爹,您到底去哪了?你们到底去哪了?我该怎么办?现在村子里都是老弱妇孺,我真的没有信心带他们活下去。孩儿拼命打的一猎物根本不能渡过整个冬天,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从小娘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做人,但是咱们爷俩好像更有话说。您说秦家村的今天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白灾几年,朝廷一点救济的粮食、物资都没有送来,咱们被大燕朝廷抛弃了。爹,我好恨啊,这个世道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头百姓筚路蓝缕,豪门全贵夜夜笙歌,我不服!我不服!”连番的打击让秦忘的心里充满了戾气,也充满了仇恨。

    “这个世道不容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活下去,我就杀出一条路出来让苍天看看,让大燕朝廷看看,让那些豪门之内的人看看,我们是怎么活着的。爹,您说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顾忌的了,这您说错了。我以后的人生将会为秦家村全村的老小而活着,为了他们,我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您说我有心魔,让我学会戒骄戒躁、要平和。爹,我现在做不到这些,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孩儿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拼命地活着。我们这些人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我绝对不会轻易去死,在没讨个公道公道之前,我会拼命活着。”

    说完这些他爬起来,缓慢而仔细地给父母立好墓碑,轻柔地擦去墓碑上的尘土,“爹、娘,孩儿就送你们到这了,在那边你们要好好的。尤其是你啊娘,别对爹那么冷淡了,这么多年了,虽然你们在我面前表现的很恩爱,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您对爹的冷淡。爹是个好男人,我不知道你们过去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们不能像其他夫妻那样恩爱,我只是希望九泉之下你们能忘记过去的所有,恩恩爱爱的在一起。娘,你不知道爹是多麽的心疼你,每年你发病,爹都恨不得生病的是他。”

    他伸出手,抚摸着秦姬氏墓碑上的那个“妣”字,“娘,爹不容易,在那边对爹好点。爹跟我说过,您温柔的样子,特别让他着迷。”

    秦忘给爹娘又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片让他神伤的松林。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接受了天下之间他没有任何亲人的事实,也做好了承担拯救全村的重任。虽然现在他还只有十四岁,但是他已经开始逼着自己坚强。

    秦忘仔细地打量着手里的小匣子,匣子也就四指大小,入手却极为沉重。整个色调是深沉的紫红色,上面棕眼极密,有光泽美丽的回纹和条纹,年轮纹路成搅丝状,更加神奇的是,只是经过简单地雕琢,整体的纹路就显现出龙凤呈祥的图案。图案栩栩如生,就好像一龙一凤分别活着飞翔在匣子上一般。秦忘抽动一下鼻子,居然可以闻到微微的芳香。

    如果懂行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这居然是世间稀少的小叶紫檀木。传说小叶紫檀仅仅生长在极西的天竺和极南的大理两地。木材成材极为缓慢,至少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所以产量极为稀少。而且十檀九空,最大的也不过半尺多一点而已,向来有“寸檀寸金”一说。最关键的是,如此器物,雕龙画凤,不管是哪一国,绝对是皇宫禁品,出现在这么个小山村里,不能不让人多想。

    秦忘从拿到这个匣子开始,疑惑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这个匣子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上边居然还雕龙画凤,读书多年,他当然知道这显然是只有皇家能用的禁物,自己家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件物件?还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老村长说过自己的母亲来历恐怕很是高贵,很有可能是前朝皇室姬氏之女,那如果是这样的话秦忘岂不是很可能就是前朝的外戚?那最近发生的事和现在的燕国曹氏有没有关系?

    这一刻,这个普通的山村少年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长这么大去过最大的地方不过就是赤城县城,现在却可能跟康、燕两朝的皇室都有瓜葛,这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秦忘轻轻打开匣子,生怕把它弄坏了,这是他的娘亲留给他的最后遗物,他不得不重视。匣子里映入眼帘的除了一张纸条之外别无他物,秦忘打开纸条,一行金钩铁划、骨气洞达的陌生字体浮现在眼前:

    “此匣出世,杀身祸至。切记!”

    正是秦姬氏的笔迹,跟其他女子娟秀的笔迹不同,秦姬氏的字刚硬绝伦、杀气腾腾,一行字,却让秦忘无端的感受到一股凉意。秦忘对娘亲的字体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字也是娘亲一手教授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的手掌。都说一个人的字代表一个人的心境,有时候他也奇怪,娘亲这样柔弱、美丽的女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字体。秦忘甚至能从娘亲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一丝恨意,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经历能造就娘亲这样的心境。

    虽然一头雾水,不知道娘亲临终前为什么会给他留下这样的字条,但是他不觉得这行字是母亲在吓唬他,母亲没理由害他。

    想起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世、娘亲一辈子对父亲的冷淡态度、父亲这次神秘的失踪,再加上这个名贵的匣子和匣子中的字条,秦忘觉得有一团迷雾紧紧包围着他。他急切地想要知道所有事情背后的真相,但是想想目前的处境,又无奈的摇摇头,“不管怎样,先活下去吧。”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道。

    珍而重之的把匣子放在衣服的最深处,秦忘轻轻按了按,一种安心的感觉油然而生,感觉就像父母还在身边一样。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内,秦忘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遇到困难或者想念父母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的按按胸口的匣子,只要这样做,就给了他面对一切的勇气。

    秦忘放好匣子,收拾统计一下手上的工具和财产:父亲留下的角弓一张、箭二十三支、柴刀一把、短猎刀一把、身上穿的破烂冬服一套、各种肉食十斤、熊皮一张、狼皮一张、其他各色小猎物的皮子十几张。

    听起来不少,但是在漫长的冬天面前显得那么匮乏,秦忘苦笑一声,决定在那些毛皮身上做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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