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一系列扯皮之后,李秘总算是可以正经查案了,可这案子简单到一目了然,若照着这卷面信息以及厨娘仵作的供词,确实可以将罪责推到吴惟忠的头上。

    当然了,这里头是否有故意毒杀的动机,亦或者是吴惟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只是卢武泰运气不好,就完全要看判决者如何来定义了。

    不过这终究让李秘感到非常的挫败,也感到有些不合情理,若真是河鲀中毒,大家同锅而食,中毒的不应该只有卢武泰一个才对。

    宋知微是苏州府推官,姜壁曾知嘉定县,都是经常办案的人,此时见得这份堪称完美的卷宗,也都有些叹息,想必心中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个结论。

    然而李秘却并没有放弃,既然仍旧存在不合理的地方,那么这便不是最终的答案!

    李秘又反反复复看了卷宗,抽出那份尸格来,一遍又一遍,斟词酌句地看了起来。

    他看到“殁而带苦笑”,便有些激动起来,因为服用马钱子等毒物身死的,便会面带苦笑,是因为这类毒素会引发肌肉僵直性痉挛,所以才引发了苦笑的面容。

    但很快李秘就失望了,因为河鲀是神经毒素,同样会引发僵直性痉挛,面容也会带着苦笑。

    李秘又找了其他几处嫌疑,当场询问仵作,仵作也是对答如流,虽然他只是沙所仵作,但由于海上有倭寇和海岛流窜作案,一些个海岛或者海商也时常发生凶案。

    航海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尤其是航海技术并不发达的年代,海上讨生活便相当于用自己的命来向老天爷要口饭吃。

    而崇明沙接洽往来船只,岛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倭寇海岛红毛鬼,一个个争强斗狠,凶案频发,这仵作的经验也是极其丰富的。

    所以对仵作如此专业,李秘也并没有感到奇怪,一番问答下来,便是李秘都有些丧气了。

    宋知微也知道这案子只怕是要这么拍板了,便朝李秘道:“这案子简单清楚,本官实在看不出甚么可疑之处来,不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李秘虽然心有疑虑,但也是苦思不得,众人从上岛至今也未得歇息,便只能暂时作罢,让仵作和厨娘离开,宋知微和姜壁也各自歇息,他则反复推敲了卷宗和尸格,呆了好长时间,脑子都有些发胀了,这才悻悻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走出来透透气。

    外头也是风清细雨冷,依稀能够听到海潮的声音,整个天地就像一个大海螺,耳中满是海浪的声音,雨水冲刷着腻歪的海腥气,使人心旷神怡。

    此时李秘才陡然醒悟过来,是时候该去看看自己那个便宜师父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又找到了戚楚,希望戚楚能够跟他一道去见见吴惟忠。

    此时戚楚已经修建了胡须和头发,又换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都精神清爽起来。

    戚楚也不过五十余,想来与吴惟忠年纪相仿,听李秘说要带他去见吴惟忠,也是犹豫了许久才点头。

    李秘已经跟他说过了吴惟忠的种种苦衷,以及当时的情势,在那样的环境之下,吴惟忠不能做出更好的选择,甚至别无选择,相反,是吴惟忠让戚家军生存了下来。

    若是往常,戚楚肯定不会原谅吴惟忠,可与戚长空认亲失败之后,戚楚却能够体谅吴惟忠了。

    那种分明自己别无选择,却又必须承受最亲近之人误解和憎恨的感觉,实在让人太憋屈,己所不欲则勿施于人,所以他也决定选择原谅。

    赵炎阳也果是说到做到,李秘与戚楚来到沙所大牢之时,狱卒也没有任何阻拦和刁难,反而客客气气地引了李秘进入牢房。

    虽说是牢房,但里头干燥洁净,条件也还不错,他们并没有约束吴惟忠的行动,对吴惟忠还是非常尊敬的。

    见得李秘前来,吴惟忠也是非常高兴的,而当他看到李秘身后的戚楚之时,这个老人顿时热泪盈眶,却不敢面对戚楚,而是扭过头去,偷偷摸了一把老泪 。

    戚楚见得此状,心中仅剩的那点芥蒂也消除得无影无踪了。

    他在孤岛上求存,时常截杀倭寇,所以即便五十来岁了,却仍旧保持着精壮的身体,而吴惟忠本该养尊处优,但他的身子体格却与戚楚无异,这也让戚楚感到非常欣慰。

    因为从这样的身体素质,便可以看出来,吴惟忠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享福,而是始终没有忘记戚继光的教诲,仍旧勤勤恳恳,不敢懈怠分毫。

    他们都是戚继光手下的悍将,又经历过同样的伤痛,也因为同一件事而被困扰半生,即便男儿间没有那么煽情的欲诉衷肠,但默默地坐一会儿,也是足矣了。

    李秘只是守候在一旁,刻意往旁边躲,将私人空间留给了这两位年过半百的将军,过得许久,听得二人发出笑声来,才回到了牢房。

    他们许是回忆起过往的一些趣事,笑声也让气氛变得更加的融洽,吴惟忠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阶下之囚的身份。

    可李秘回来,却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对于李秘,吴惟忠是心存感激的,他是真心赏识这个年轻人,才收他为徒,才将戚胤的战刀赠予了他,而不仅仅只是因为袁可立的一封举荐信。

    李秘将背上的剑匣取下来,那是王世贞转赠给他的,同样是戚继光的遗物之一,听说王世贞在途中薨世,吴惟忠也难免唏嘘,再看这宝剑,也是睹物思人,与戚楚都有些感伤起来。

    不过李秘今番过来可不是为了回首往事,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案情,便朝吴惟忠道。

    “师父,卢武泰的案子,您有何想法?”

    吴惟忠遇了故旧,本就心情舒畅,又得了戚楚的谅解,十几年的内心积郁都放了下来,整个人都年轻了一般,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也只是轻叹一声。

    “那卢武泰是个不自知的,晕风浪都快丢了小命,大家伙儿欢欢喜喜庆功,他却兀自冷冷清清,老夫也是好心好意,谁想到会毒死他,也只能说流年不利吧……”

    吴惟忠如此一说,倒像是承认自己毒死了卢武泰,李秘马上替他辩解道:“是不是铈鱼的原因还待查证,师父可莫再胡乱承担了。”

    吴惟忠却摆了摆手,朝李秘道:“老夫与他也没甚么利益冲突,没有毒死他的动机与图谋,朝廷若盼我误杀,夺了老夫官职,老夫正好卸下这担子,眼下戚楚回来了,戚家军交到他手上,我也安心……”

    李秘闻言,也不由恍然,原来吴惟忠早已厌倦,早就想解甲归田,也难怪不去做任何辩解。

    戚楚却摇了摇头,朝吴惟忠道:“老吴你这念头是不对的,戚家军在你手里头,才得以延续,小弟今遭回来,朝廷认不认还是个问题,即便认了,以我的身份,他们也不可能让我接掌戚家军的……”

    李秘也感到有些唏嘘,但戚楚所言确实不假,朝廷是不会再让戚家人来接掌戚家军了。

    戚楚继而又朝吴惟忠道:“老吴,适才我也跟你说过,那个名色指挥使史世用,是他把倭寇的后备船引到了平波沙,我等非但俘虏了这些倭寇,还抓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便是那个小笠原之丞……”

    “他虽然只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但却是个擅长钻营的,我等从他口中探听到一个天大的消息,也正因为这个消息,才迟迟没有把他和这些俘虏交给赵炎阳和范荣宽几个……”

    吴惟忠听得此言,也不由感激:“原来是弟兄们截住了倭寇的后备船,难怪他们军心涣散,原是没了存粮,若非贤弟襄助,今番我等也无法取得如此大捷,只是到底甚么消息,如此要紧?”

    戚楚看了看吴惟忠,又看了看李秘,似乎有些犹豫,李秘见得他神色凝重,再联想起来,也不由心头一紧!

    因为他记得德川家康这个名字,更记得丰臣秀吉,虽然他对历史并不太了解,但万历年的大事并没有记错,此时便试探着问道。

    “是日本国要攻打朝鲜吧?”

    戚楚本还犹豫要不要说,毕竟吴惟忠眼下是阶下之囚,李秘又只是个捕快,史世用三番两次叮嘱一定要保密,甚至连小笠原之丞的身份也暂时不准泄露。

    戚楚早已相信李秘,只是这种天大的事情,他也需要权衡一番,却没想到竟然被李秘一语言中了!

    “你……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秘不由长叹一声,心说该来的还是来了,历史上的援朝抗倭战争终究是要降临了。

    虽然他不懂领兵打仗,对海战更是陌生,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接触到这场战争,但战争毕竟是残酷的,大明和朝鲜虽然获得最终胜利,但死伤也是惨重。

    后世棒子国也时常用这场战役来吹嘘,前几年有个电影《鸣梁海战》,还原了李舜臣这个朝鲜大英雄的光辉形象,可如今棒子国却经常吹嘘,还说并非大明朝的功劳,全是他们棒子国古人冠绝天下之类的。

    但事实上当时的朝鲜落后到不行,连像样点的战船都没多少,只能眼巴巴向我大明朝求援,主要战役以及起到决定性的战役,都是我大明朝帮着打的,后世棒子国却死皮赖脸不肯承认,这里也就不多提了。

    总之李秘确认了这消息之后,心里也是格外的沉重,也难怪戚楚要劝诫吴惟忠,因为吴惟忠这样的悍将,只怕是如何都要上战场的了。

    许是让戚楚激起了斗志来,许是想着往后还要上战场,吴惟忠也就收回了解甲归田的心思一般,努力回忆着,过得片刻,才凝重地朝李秘道。

    “关于卢武泰,有些情况确实不太正常,但老夫也不好确定……”

    李秘闻言,不由心头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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