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宫大内一到晚间,便是侍卫们都要退出来,破禁开门牵扯太大,阁臣们此时也是一个个眼色惶恐,尽皆知道要有大事发生。

    又许是黑昭太监传了皇帝的口谕,众人心中也都万念翻腾,毕竟不是谁都会撞着这种大事的!

    黑昭太监领着众人到了门前来,这些人认不得李秘,李秘也认不得他们,不过他们倒是认得王恭妃和朱常洛,赶忙给皇妃皇子行礼,虽然李秘穿着儒服,但他们只以为李秘是宫人宦官罢了,也没在意。

    众人正要进去,那老御医陆济却是熬好了药汤,急匆匆赶了过来,见得这种状况,本想回避,但想起李秘的话,便壮起胆子抢在了前头,朝众人道。

    “皇上刚刚稳下来,不若先服了药再说话吧。”

    黑昭太监看了看这老御医,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又看了看李秘,这才朝众人道。

    “诸位大人且等着,杂家进去问问皇上的意思。”

    这些个阁臣哪里敢胡乱发话,只是老实待着,不多时,黑昭太监又走了出来,朝陆济道。

    “你进来,李秘你也进来,恭妃娘娘和皇子也进来吧。”

    王恭妃和朱常洛闻言,也是激动万分,李秘却没说什么,眼看着要进门,李秘却朝朱常洛道。

    “老太医走得急了些,怕是要撒了药汤,皇子手脚便利,帮老太医端着药汤吧,父有疾,儿伺奉,孝道使然,该是如此。”

    陆济多亏了李秘提醒,才鼓起勇气来,熬出这救命的药汤,对李秘自是感恩戴德,朱常洛得了李秘帮助,不需要去偏殿,眼下又得李秘提点,哪里会不懂李秘的良苦用心!

    他们母子已经捷足先登,若朱常洛能够伺奉汤药,朱翊钧对他们必然是另眼相看。

    或许也是王皇后帮着说话,否则朱翊钧也不会让他们一道进去,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又如何能不把握!

    朱常洛便小心翼翼地接过药汤,一行人才走了进去。

    那黑昭太监看了李秘一眼,眼眸之中意味深长,但终究还是没说甚么,冷冷地在前头带路,再度回到了寝宫之中。

    王皇后见得朱常洛端着药汤,王恭妃却退到殿门旁边,不敢再进来半步,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若王恭妃也跟着进来,就难看一些了,倒是朱常洛自己进来,能够让朱翊钧更加欢喜。

    王皇后也不是有心要扶持母子二人,只是单纯想要皇上心里能得到一些抚慰罢了。

    皇上也是人,病重之时终究想要得到子女的疼惜,不过朱常洵哭闹着要回去睡觉,即便郑贵妃强迫着装模作样,也骗不过朱翊钧,相比之下,朱常洛和王恭妃要更加情真意切,王皇后才会做这样的选择。

    一个没有子嗣生养的女人,能够抵抗炙手可热的郑贵妃,而没有被挤下皇后的位置,还能够得到皇太后的支持,王皇后又岂是简单之辈?

    看看早先她对待李秘的手段便知道了,大棒子举起来,逼得李秘不得不出手救人,而后又顺着李秘的意,将王恭妃和朱常洛留下,算是给李秘一些甜头,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施展得一点痕迹不露,那也不亏是六宫之主的手腕了。

    朱翊钧起色已经好了些,见得朱常洛端着药汤来,眼眶也湿润了,毕竟自己对这个孩儿如何都不待见,适才生死之间,过往浮现于脑海,自己的遭遇与朱常洛的际遇仿佛重叠起来一般。

    他也是宫女所生,儿时何尝不是与朱常洛一般,活得战战兢兢?

    他本该深有体会,对朱常洛更加疼爱才对,可文武大臣,尤其是文官集团,动不动就拿祖宗之法来说事,朱常洛就成了他们的牌面一般,将朱常洛顶在前头,逼迫他朱翊钧,朱翊钧可是皇帝啊,于是连带朱常洛一并怨恨起来。

    只有此时,见得朱常洛心疼父亲却又惧怕父亲的神态看在眼中,朱翊钧才心疼得掉泪。

    “爹爹……喝药就好了……”

    朱常洛并没有任何的尊称,反而像民间儿子与父亲一般,朱翊钧更是扑簌簌落泪,顾不得那药汤还苦且烫,咕噜噜便喝了下去。

    他也是被折磨了一夜,那药汤是陆济熬煮的,又岂会真让皇上给烫了嘴,自是吹温了才送进来的。

    这温热药汤喝下去,朱翊钧果是精神大振,感觉好了不少,难得伸手摸了摸朱常洛的头。

    王安虽然没短缺了母子的日常用度,但王恭妃吃斋念佛,连带朱常洛也吃素,身子骨自然不比寻常小孩,十二三的孩子了,竟然不如朱常洵壮实。

    朱翊钧此时是有病在身,摸着朱常洛后脑勺,只觉着他脖颈只有盈盈一握,脆弱得紧,心头更是愧疚,再看看王恭妃只敢躲在殿门外,伸长脖子往里头看,更是泪洒当场,默默将朱常洛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松开来。

    朱常洛也是从未感受过父爱,此时嗅闻到父亲身上气味,眼泪早已掉了下来。

    他不善言辞,甚至有些自闭,只是他的神态和眸光,却充满了对父亲的渴望和崇拜,伸出干瘦的小手来替父亲揩去眼泪,更是让朱翊钧心软了一地。

    便是王皇后这样的,见得此情此景,也难免抹泪,心说留下这对母子,算是做对了。

    不过朱翊钧毕竟是皇帝,眼下李秘等人也都在,温情款款也没能持续多久,便招了招手,将王恭妃给叫了过来。

    “难为你了,把孩子带出去,我要跟阁臣说些事情。”

    自甘冷清,与人无争,深居冷宫这么些年的王恭妃,终于听到皇上与她说话,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这种神情也是真真切切,朱翊钧自是看在眼里的。

    王恭妃也没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乖乖将朱常洛带了出去,朱翊钧才看了看李秘,朝他说道。

    “你放心,这事情不怪你,把那些老头子都给朕叫进来吧。”

    他没有让黑昭太监出去传令,更没有让王安出去,而是让李秘出去,其实也是在向众人传递一个信息,让阁臣们都知道,他李秘也是亲信,李秘自是省得,至于朱翊钧适才所说,这事儿不怪他李秘,显然朱翊钧是知道甚么内情的,只是眼下也不好推敲,李秘只能走出殿门,把阁臣们都传了进来。

    这些个阁臣统共五人,其中一人穿着比较齐整,该是当夜在内阁值守的,其余四人都是衣衫不整,匆忙得紧。

    李秘出去传令之前,也是得了王安的快速叮嘱,将这五个人都认了个遍,免得出丑人前。

    今夜在内阁值守的正是首辅赵志皋,这赵志皋稳重得体,秉政十年,不偏不倚,不拉帮结派,不植党也不怙权,临下宽和,对臣僚也是能帮就帮,人缘极好。

    至于其他如次辅王锡爵、张位同,新晋辅臣陈于陛等,李秘是没太多印象,倒是一个人让李秘特意看了几眼,那便是刚刚进入内阁不久的东阁大学士沈一贯!

    这沈一贯为人阴险圆滑,见风使舵,最是摇摆,与郑贵妃走得很近,李秘对他之所以这么了解,是因为正是他沈一贯,把袁可立逼得走头无路,最后只能罢黜免官为庶民。

    而当初吕坤在妖书案之中被彻底罢黜,他沈一贯也也是从中作梗了的!

    李秘毕竟只是外臣,也无法参与皇帝对这些辅臣们的托孤,只知道这些辅臣商谈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匆匆离开,估摸着是回内阁草拟圣旨去了。

    李秘和陆济苦巴巴地守在门外,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没敢离开,也好在王安时不时出来,给几个人送些御寒的毯子茶水和糕点之类的,也算是照料周全。

    倒是偏殿那边,郑贵妃几次派人过来试探情况,都让王安给打发了回去,郑贵妃心疼儿子,也没像王恭妃那样,带着儿子在殿门外辛苦守着,在偏殿等了小半个时辰,竟然让人安扎下来,在里头补觉,只是让贴身亲信守在殿门外,一旦有风吹草动,再叫醒她母子。

    阁臣们走了之后,王皇后也走了出来,让王恭妃和朱常洛跟着自己会坤宁宫歇息,又让人去偏殿,通知诸多妃子和皇子们各自回去歇息。

    郑贵妃自是不情不愿,但被王皇后教训过一顿,眼下也不敢再闹腾,便也就散去了。

    黑昭太监和王安仍旧守在屋里头,便让李秘和陆济也进来,几个人便在外间守着朱翊钧睡了一夜。

    李秘也是累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倒是陆济仍旧捧着一个心肝儿,如何都不敢入睡。

    李秘也是浅睡,迷迷糊糊之间,便感受到有人推他,睁开眼睛便看到王安一张抱怨的脸色,李秘也是尴尬一笑,擦了擦口水,便跟着王安走进了内室。

    此时内室之中,朱翊钧已经恢复了气色,靠在床头,却是一脸怒气,而黑昭太监则站在一旁,也是硬着脖颈,似乎与朱翊钧发生了争吵。

    李秘在一旁听了一会,总算是清楚了来由,不禁对这黑昭太监肃然起敬!

    原来朱翊钧为了攒钱修大殿,为了敛财,一直颁行矿税政策,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疾苦。

    昨夜里以为自己不行了,已经开始安排后事,将国储的确立等重大事情,都交托给了阁臣去草拟圣旨,其中一条就是撤掉矿税。

    然而早起之后,朱翊钧气色好转,知道自己死不了了,便让黑昭太监去内阁把圣旨给追回来。

    黑昭太监将其他圣旨都给追了回来,唯独矿税这一条,却是如何都不愿,反倒在劝说朱翊钧,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撤掉矿税之法,两人就为了这个事情在扯皮。

    朱翊钧派了十几二十个小太监去追圣旨,却是如何都追不回来,黑昭太监若出马,必然能够追回,可黑昭太监如何都不肯去,朱翊钧也是暴跳如雷,扬言要砍了黑昭太监的脑袋!

    李秘在旁边听着,也是哭笑不得,常听说万历皇帝是个财迷,没想到竟是真的……

    适才他帮助王恭妃和朱常洛,黑昭太监没有说话,想来也是支持正统的,无论如何也算是给了李秘一个人情,眼下李秘倒是想替黑昭太监说句好话,便朝朱翊钧道。

    “皇上是心气阻滞才引起的不适,眼下龙体初愈,绝不可动怒,司礼大太监也是想替皇上分忧,皇上且息怒……”

    朱翊钧正在气头上,心说黑昭太监田义是他最亲近的心腹,居然不听他的话,难得看得上李秘,却又帮着田义,难道真当他朱翊钧快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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