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曾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张希皋并非什么隐士,但他这座小院也却是清幽淡雅,可以种菜喂鸡,可以读书写字,喝着老婆子自酿的浊酒,吃着小河小溪里捉来的小鱼虾米,也是悠然自得。

    然而李秘的一句问话,却仿佛打破了这所有的假象!

    是的,无论白日里多么悠闲,多么惬意,羡煞旁人,可到了夜晚,张希皋是如何都无法入睡的。

    对于早年间自己的言论,他并不后悔,他相信戚继光没有反叛之心,但戚继光与历史上的名将都不同,戚继光是个极其务实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攀附张居正,他为人精细,处世圆润,不会故作清高。

    这样的人反倒很容易受人利用,因为他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所以张希皋可以说是对事不对人,他对戚继光没有任何的成见,他只是觉得戚继光所处的位置,手里捏着的权柄,对朝廷不利,仅此而已。

    然而这些年来,戚继光的遗泽惠及军伍,即便戚继光去世很多年,军中仍旧沿用戚家军那一套,甚至奉为制胜宝典,军中盛行的仍旧是戚家军的练兵之法,他改进和创造的军器军械,甚至防御工事,仍旧是大明边疆的“长城”。

    经过了张鼎思的弹劾之后,戚继光已经被调离北方,调到了南方的广东去养老,按说远离朝堂核心,对朝廷已经没甚么太大的威胁了。

    然而戚继光南征倭寇,北御蒙古,登船可靖海,跨马能定漠,乃是烟波万里战平生的智将,即便到了广东,他也没有闲着。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入粤,第一次是剿灭潮汕倭寇,第二次这是荡平了南澳岛的倭寇头子吴平。

    虽说第三次是被贬谪,但在广东的三年,身为总兵官的戚继光“理粤事如蓟,遂首编标兵,整饬营武”,似乎想要将广东打造成沿海的蓟镇!

    张希皋始终是不放心,再度牵头弹劾戚继光,使得这个老将军被罢免,被免职之后不久,戚继光就突然暴毙了。

    当时首辅张居正早已死了,没人再关照他,文官的弹劾,朝堂的排挤,使得他的亲信都离散了,发妻也因为丧子弃他而去,这位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的名将,终于还是凄凉收场。

    他死的时候,野无成田,囊无宿镪,惟集书数千卷,也着实萧索落魄。

    也正因此,张希皋虽然坚持不后悔,但心底却如何都过不去,这或许也是他最终离开了官场的原因吧。

    李秘毫无忌讳,近乎讥讽的提问,让张希皋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是科道言官,在朝堂上浸淫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李秘身上的官场贵气。

    于是他便朝李秘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李秘也不隐瞒,如实相告道:“我叫李秘,是吴惟忠的义子。”

    “你就是李秘?你攀附吴惟忠,才得了便宜,钻营得一个武功伯的爵位,名副其实,哪里还有脸讥讽老夫!”

    张希皋这句话顿时暴露了自己,无论他如何装扮,都无法成为隐士,他仍旧关注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仍旧认为自己该以天下为己任。

    若是寻常,李秘也就懒得反驳了,可这老儿实在太过自以为是,直到此时仍旧不知悔改,李秘对他观感也着实不好,便朝他哼了一声道。

    “我靠了谁?靠我义父?我义父都未能受封伯爵,放眼整个朝廷,谁敢说我李秘这个武功伯是靠了别人的?”

    张希皋其实与朝堂上其他人一样,心里明知这个武功伯,李秘受领得是心安理得的,但李秘实在太过年轻,相比之下,李成梁戎马一生,最终也才混了个宁远伯,多少人盼着皇帝收回成命,夺了李秘的爵位呢!

    也正是因为李秘的武功伯实至名归,张希皋才无言以对,只能耍无赖一般朝李秘下了逐客令。

    “对,你这个武功伯无可置疑,某只是乡间老朽,又岂敢高攀,你堂堂伯爵,可别脏了鞋,还是请回吧!”

    李秘本想着要救一救这老儿,见得这等脾气,也懒得跟他说话,开门见山地最后提醒道。

    “你的报应要来了,当年你弹劾戚帅,招人仇恨,不久就会有人来杀你,我若是你,还是吃顿好的,准备好寿衣棺材吧!”

    张希皋闻言也是脸色大变,双手都颤抖了起来,过得片刻却又怒了:“你这是在威胁老夫么!你也不看看,老夫纵横朝堂数十年,可曾怕过谁!”

    李秘也是哭笑不得:“也不瞒你说,本伯爵若真想杀你,还用得着跟你这死脑筋费半点口舌?”

    如此说完,李秘也就离开了,跟这样的人说话也实在可气,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也能反应他的内心,这张希皋再如何故作清淡,也掩盖不住他年轻之时的清高孤傲,视天下英才于无物,这样的人不吃点亏又怎么能老实!

    诚如后世人所言,并非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倒不是说这张希皋是个好人,而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到老了,他也改不了这样的脾性。

    李秘离开这小院之后,便回到了村头来,猿飞佐助等人已经散出去设伏,李秘也就随处走走看看。

    这村子也不是很大,阡陌相闻,往来村民也都朝李秘笑着点头,没太多生分,确实是个很淳朴的地方。

    不过村子四面漏风,哪里都是出入口,想要瓮中捉鳖,这个瓮实在不好圈起来。

    若他们把张希皋盯得太紧,戚长空必然会警觉,毕竟周瑜和戚长空都不是泛泛之辈,一路奔逃,逍遥自在,本事自然是有的。

    李秘沿着村道走了不久,便见得村尾有一间草堂,里头隐隐传来朗朗读书声,想来该是村里的学堂,也有些意外,便走了过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在大明朝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即便是村里,也有秀才们充当先生的私塾或者学堂,为了这学堂,老百姓也是省吃俭用,将此生的希望甚至于来生的富贵,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

    李秘走到窗边来,发现里头有个年轻人,正在学堂上领读,孩子们一个个跟着摇头晃脑,倒也怡然自得。

    待得孩子们自己读起来了,那年轻人才闲了下来,在书桌上写起字来,李秘离得远,角度也不好,所以也看不到他在写甚么。

    过得片刻,孩子们读完了,年轻人便将自己那幅字给展示开来,朝孩子们领读道。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横戈马上行。”

    或许孩子们以前没读过这么长的句子,年轻人反反复复领读了三遍,孩子们才记了下来。

    坐在后排一个孩子吸了吸鼻涕,朝年轻人问道:“先生,这几句是甚么意思?”

    年轻人有些欣慰地笑着点头,牙齿白净,很是阳光,见得孩子们如饥似渴,便解释道。

    “这首诗说的是咱们国朝的大英雄,大将军戚继光。”

    于是那年轻人便开始讲戚继光的故事,岑港之战,台州之战,福建之战,兴化之战,仙游之战,北御鞑靼等等,甚至还深入浅出地给孩子们讲起虎蹲炮等等。

    这一帮村里的孩子一个个心驰神往,满眼的崇拜,那吸鼻涕的孩子热血激荡,朝自家先生道:“等我考了状元,一定要去见一见戚大将军!”

    年轻人苦涩一笑,只是摇了摇头,嘴上却说道:“那你可就要努力了,就你功课最差,兜里的蛐蛐还不缴上来!”

    鼻涕虫也是嘻嘻一笑,孩子们也都笑了,学堂里充满了欢乐,这种氛围一直持续到了散堂,那年轻先生将蛐蛐还给鼻涕虫,还看着孩子们斗了一阵蛐蛐,从怀里取出一些饴糖来,分给孩子们,这群孩子才各自散开去玩耍了。

    此时年轻先生才注意到李秘,朝李秘打招呼道:“乡野之地,让这位朋友见笑了。”

    由此可见,这年轻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否则也看不出李秘这一身的气质来。

    李秘也笑了笑,拱手道:“兄台寓教于乐,可比那些老夫子好多了。”

    年轻人听得李秘夸赞,也是谦逊摇头,笑着道:“在下张纳言。”

    “李秘。”李秘也是拱手为礼,那年轻人却有些讶异,朝李秘道:“原来您就是武功伯,倒是在下失礼了,不知爵爷怎么会到这么个小地方来?”

    李秘摆了摆手:“不必如此拘谨,我也是过来探一个朋友,不过……朋友没在家,所以到处走走看看……”

    张纳言也是机灵人,自然不会打探下去,只是寒暄一番罢了,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朝李秘道:“若武功伯不嫌弃,不如到寒舍去坐一坐 ,喝口清茶,等你那个朋友?”

    李秘想了想,终究是要打探村里的情况,这教书先生对各家各户必然清楚,找他该是不错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我看先生年纪也不大,怎地不参加考试?”一边走着,李秘也打开了话题。

    张纳言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在这里教书育人也挺好的……”

    李秘也是摇头一笑道:“但凡仰慕英雄的人,又岂会甘于寂寞,先生对戚帅如此推崇,必是有志于朝堂,困顿乡野,岂非屈才?”

    张纳言终于是苦笑了一声,朝李秘道:“这事……不提也罢……这村子虽然不大,但乡亲都不错,看着这些孩儿一天天长进,个中滋味也是旁人无法体验的……”

    话到了这个份上,李秘也就不好说下去,便趁着这个话题,问了些村子里的事情,一边聊着,渐渐也就走到了张纳言的家,不过李秘却停了下来。

    因为他终于知道张纳言为何不参加考试了,因为他有个老古板的父亲,一个再也无心朝堂,也不希望自家儿子在朝堂受苦的父亲!

    没想到张希皋竟然还有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如此看来,这张希皋也不算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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