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诏狱了,但李秘走进这牢房,仍旧不免脚底发凉,仿佛这里便是人间与阴冥的边缘一般,那牢门修得不算太寒碜,但如何都给人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便仿佛白日里都有阴魂不肯散去一般。

    八爷,或者说赵弼辅,此时就在死囚号子里,那副死样子也着实让人心惊!

    诏狱里的手段那是阎王听了都要冒冷汗的,赵弼辅早已血肉模糊,不似人样了。

    拷问者用开水浇了他的皮肉,再用铁刷子将皮肉一层层刷下来,一些地方甚至可见白骨,手指脚趾的指甲早已全都被硬生生扯了下来,牙也早已被拔光,甚至连眼皮都给割了下来,为的就是不给他睡觉!

    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即便是罪不容诛的人,承受这等样的痛苦,也很是不人道了。

    然而赵弼辅却没有一丝纠结或者狰狞的表情,他的眸光是那般的淡然,仿佛他只是住在这个皮囊里头,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一般!

    “你到底还是来了,这些小娃儿终究是嫩了些,手段太老套,没点新鲜玩耍处,实在乏味得紧。”

    朱常洛本就是以救治赵弼辅为由,才找来的李秘,如今赵弼辅表现得没事人儿也似,又好生嘲笑了朱常洛一番,他的脸色自是不太好看的。

    李秘也没理会这些,走到前头来,随手捻起一根铁签子,便戳了戳赵弼辅的痛处,后者果真没半点皱眉,仿佛全无知觉一般!

    赵弼辅很是得意,朝李秘道:“来吧,让八爷看看你们的本事!”

    李秘朝索长生看了一眼,后者面色阴沉,如此挑衅,简直就是侮辱,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可是索爷的看家本事!

    “就你这样的爬虫,也配让小爷我动手?我呸!”索长生一口浓痰吐在赵弼辅的身上,竟是转身走了!

    “他真的走了?”

    “他真的走了!”

    朱常洛和手底下的人也是面面相觑,李秘也都有些看不懂索长生的意图,不过毕竟有着默契,李秘也不强留,朝赵弼辅道:“我劝你还是好生想想吧。”

    如此一说,李秘竟然也走了,朱常洛赶忙追上来,朝李秘道:“先生这是何意?”

    李秘也不答话,朝索长生看了一眼,后者朝朱常洛道:“让人准备好纸笔,明日中午之前他不写供词,就算小爷输!”

    “就凭你一口痰?”朱常洛等人心里头也是惊愕不已,自是不信的,索长生再是如何厉害,也不能一口痰把这个疑似黑无常的人给吓坏吧?

    索长生自是看得出他们的心思,也不理会,呵了一声道:“一帮没眼力的,等着瞧吧!”

    如此说着,索长生便离开了诏狱,朱常洛转向李秘道:“先生……这……这该如何做?”

    李秘看着索长生的背影,朝朱常洛道:“那便准备好纸笔吧。”

    朱常洛:“……”

    他总觉着是李秘在敷衍他,难道说自己太过不敬,李秘仍旧是气恼于自己?

    可李秘言笑晏晏,仍旧如常,也并未有任何反感,倒是不像气恼,再者说了,李秘对他母子到底是何等关照,朱常洛心中也是有数的。

    李秘若是只为谋利而扶持傀儡, 选择朱常洵只怕会更加省时省力,眼下估摸着都大功告成了。

    朱常洛与生母王恭妃在景阳宫中受冷落之时,是李秘一次又一次帮助他们,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所以朱常洛很明白,李秘对他母子绝非仅仅只是利益的考量,可也正是因此,他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若李秘只是谋利,他日朱常洛当了皇帝,整个天下都掌控手中,想如何报答李秘不成?

    可若参杂了个人感情在其中,便如眼下这般,自己将李秘当成了亦师亦友的角色,往后又该如何对待李秘?

    朱常洛自小孤独,这是他争夺皇位最大的劣势,但却是他当皇帝的最大优势,因为皇帝不都是孤独的么?

    所以他开始建立自己的自信与权威,而李秘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他知道李秘同样能够理解,因为这是他身为一个帝皇,该有的成长!

    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朱常洛认为李秘该不会敷衍他,只是,单凭索长生一口浓痰,便真能让赵弼辅坦白交代?

    朱常洛表示不信,所有在场之人,都表示不信。

    若说有人相信,这个人或许也只能是当事人了。

    索长生走了之后,赵弼辅的眼神也变了,他开始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惊恐。

    此时他的牢房是便溺满地,蚊蝇滋生,臭气熏天,一口浓痰也不会脏到哪里去。

    外部环境的肮脏,就如同那些痛楚一般,如何都不会让赵弼辅感到不适。

    可索长生这口浓痰,就仿佛吐在了他的灵魂上一般!

    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肉之下有甚么东西在蠕动,挣扎着坐起来,自己动手,扒开伤口,想看看皮肉里头到底是甚么,这才刚扒开,便见得一颗米粒大小的黑头!

    这黑头长满了黑色的茸毛,皮肉扒开,这黑头见了光,中间当即张开,露出细密的牙齿,竟然是个口器!

    赵弼辅捏住这口器,想往外拔,可他的指甲全都被拔掉了,这东西又小又滑溜,到底是没能成功。

    赵弼辅只能从旁边的草席上,扯下一根硬一些的草梗子,小心翼翼将那东西给挑了出来。

    随着那黑头不断被挑出来,它那肉呼呼的胖身子,也被挑了出来,竟然是一条蛆虫!

    诏狱里头这等样的卫生环境,赵弼辅身上又大多是开放性伤口,得不到清洁,长蛆是迟早的事情,对于这种胖乎乎的虫子,赵弼辅也不是很在意。

    但此时他伤口里头的虫子却不同,除了那带着细牙口器的黑头之外,这才刚挑出来,那虫子便长出黑色的长毛,变成了小指粗细的毛虫!

    这毛虫便仿佛刺激了赵弼辅,让他浑身发痒!

    是的,他终于来了感觉,发痒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因为痒感很快就被痛楚给湮没了!

    一旦能够感受到瘙痒和火辣刺痛,也就说明能够感受到痛楚,早先所受到过的伤害,这些伤害所带来的痛苦,就如同积攒在水库里的洪水一般!

    这些毛虫便如同堤坝里的万千蚂蚁,将整座堤坝往挖得千疮百孔,洪水破堤,声势自是可想而知!

    赵弼辅终于是忍耐不住,在监狱里头撕心裂肺地哀嚎哭叫,更要命的是,那些毛虫仍旧在他的体内四处乱咬乱钻,啃破他的皮肉,从体内钻出体外来!

    他的身上很快就出现一粒又一粒凸起的黑头,这些黑头开始蠕动起来,拖着长毛的肥胖身子,扭动着往外钻!

    狱卒们听到了他的声音,当即跑进来查看,见得这一幕,当即一个个狂呕着跑了出去,进来一个吐一个,吐了一个跑一个,最终所有人都在牢门外头,谁都不敢再进来!

    但他们到底是清醒的,终究是有人报到了朱常洛这边来,朱常洛见得这场面,也是头皮发麻,赶忙跑到无人处,吐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走回到了班房里。

    “给他准备纸笔,让他写供状,要快,否则那些虫子就要把他啃干净了!”

    朱常洛如此说着,便有人取了纸笔,却是你推我我推你,如何都不敢进去,最终还是由暗自抓阄,丢了一个倒霉蛋子进去。

    那倒霉蛋子进去没多久,就见了鬼一般逃了出来,死命地撕扯着衣服,把自己的皮肉都给抓破了。

    “那人疯了,拼命折腾,虫子甩了一屋都是,我的娘亲老祖宗呀!”

    众人听得此言,也是脸色大变,纷纷后退,那倒霉蛋子瞬间扒了个精光,发现身上没沾有虫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便是一个劲儿在哭。

    在诏狱当差这么久,多血腥残酷的场面,他们都是见过的,可这等骇人场景,还是头一遭,倒不是说有多血腥,而是恶心!

    那倒霉蛋子还在穿衣服,里头的赵弼辅又在叫喊:“快把那恶鬼给我找回来,我招!我招了!”

    索长生吐痰之时,众人是一个也不信的,谁能想到,这才下午不到,赵弼辅已经杀猪一般嘶喊着,要死要活了!

    众人听说要招了,赶忙又将眼神投向了正在穿衣服的倒霉狱卒,后者哭丧着脸,当即跪了下来,朝朱常洛道:“太子殿下,这差事实在做不来,奴婢实在做不来!”

    如此说着,这狱卒将公差服往地上一丢,竟是裸着身子便跑了!

    是的,这个在诏狱里折磨人的狱卒,竟被吓得落荒而逃,连差事都不干了,边跑还边哭,如同一个受了委屈回家找妈的孩儿一般!

    班头也怕这些手下一个个全跑了,自己也就成光杆了,再者,他也怕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谁都吃不消,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过得片刻,他又见了鬼一般走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朝朱常洛道:“殿下,他说索爷解了他的虫,他才招……”

    “都这个地步了,他何敢讨价还价!”朱常洛也是气恼了,然而那牢头却禀报道。

    “殿下,若不是咱们锁了他的手脚和头颈,他早就以头抢地,撞死当场了,奴婢进去之时,他正在嚼食自己的舌头和嘴唇……再这么下去……”

    朱常洛听闻此言,联想到那等画面,也是浑身发毛,当即让人去请索长生和李秘。

    也亏得索长生和李秘离开不久,想来快马加鞭,该是能够追回来的。

    虽说眼看就要拿到证词,终于是能帮儿子洗脱冤屈,然而朱常洛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心中只有那一堆堆密密麻麻的虫子,以及对李秘和索长生的敬畏!

    不过此时的敬畏,已经没有太多敬意,更多的是畏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介武夫,修炼越深入,境界越高,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弱小,对这个世界就越是敬畏。

    若李秘知道这些感悟,或许会很欣慰,因为想当一个好皇帝,决不能唯我独尊,心存敬畏,才能宽容博爱。

    只是朱常洛可不会思考背后的意义,甚至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是希望李秘和索长生能够快点回来,处理掉眼前这让人生寒的场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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