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含深意的询问,冰寒慑人的冷光,我隐约明白事情有些不对劲,脚下一弯,在宇文护面前跪了下来,沉沉如水道:“青蔷有一事要禀报大冢宰。”

    “什么事?”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青蔷今日被人迷晕抓去见了陛下,陛下他——”我咬咬牙,心一横,全盘说了出来,“陛下似乎对大冢宰有些误会,他怀疑您有不轨之心,还让青蔷监视您。”

    “你答应了么?”

    “青蔷本是不答应的,可天王他……”我哽咽起来,“他逼青蔷喝下了掺有断肠散的毒酒,毒药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一次,若半年之内没有陛下的解药,我就会肠穿肚烂,被活活折磨至死……”

    我尽量哭得楚楚可怜,显得自己十分委屈,无比可怜,“陛下逼得厉害,青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但青蔷绝无背叛大冢宰之意,只想尽快脱身回来向大冢宰禀报此事。”

    “青蔷想着,陛下和大冢宰是兄弟,兄弟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呢。说不定,我将此事一说,大冢宰去跟陛下解释解释,误会就消除了。等误会一消除,陛下就会把解药给我,也不会再要我监视大冢宰了。”

    我说得曲意婉转,故意将宇文毓和宇文护之间的争权夺利说成是一般兄弟的矛盾,把我对宇文毓的妥协说成是为了消解宇文毓和宇文护之间误会的权宜之计。这样说,他应该不会因此对我起杀心了。

    宇文护一手将我扶起,面色稍霁,沉吟道:“起来吧,寡人也知道你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这件事不怪你。”

    我一直在悬崖边上摇坠的心总算定了下来,缓缓地站直身子。

    此时杀身之祸算是避过了,我看着宇文护那张挟霜带雪的脸,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和大冢宰有什么误会,大家在一块说开了不就好了,何必要这样提防来提防去的呢?”

    “这岂是‘误会’二字能够解释得清楚的?”宇文护眸色渐深,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一个宇文觉是这样,一个宇文毓也是这样,都跟防贼一样防着寡人。想我宇文护一心护佑大周,保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到头来却被他们指为奸佞之流,不知好歹!”

    “本来想扶持宇文毓登基后,若宇文毓不像他三弟那般对付我,又有治国之能,寡人便放心归政于他。可谁知他从岐州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往我的府里安插眼线!如此处心积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宇文护语气激愤,几近暴风雨的怨怒,“如此疑我,防我,叫我如何把朝堂大权交与他?一旦移交大权,恐怕他心里惦记着毒杀宇文觉一事,恨不得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我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定要抓住手中的权力,有了权力,谁都动不了我!”说到最后,宇文护双唇紧闭,眸中一丝坚决的火光凛凛。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话说得多了。宇文护收敛一下怨愤的神色,正了正衣袖,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严肃道:“青蔷,你也看到了,寡人与陛下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寡人需要你帮寡人做一件事。”

    “大冢宰想要青蔷做什么?”

    “你可以向陛下传递消息,不过,你要传递的是寡人给你的假消息。寡人要以此麻痹宇文毓,让他无法对寡人下手。至于解药,寡人一定会想办法从他手中拿到的,寡人会救你的。”

    我低眉颔首道:“一切谨遵大冢宰吩咐。”

    宇文护舒眉一笑,抚慰道:“青蔷,委屈你了。可只有这样,寡人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冢宰府,保住整个冢宰府的人,包括你。”

    出了书房,打着流莺啼枝花鸟图绢纱灯回去,看着轻薄如软绡的月华下,蔷薇架上的蔷薇开得灼灼如火,妩媚的花瓣上有妍红的流光闪烁,青青花叶枝蔓交错重叠地缠绕一处,叶密莘莘,一如我混乱挣脱的心境。

    此时此刻心情糟糕透了,眼前一会儿是宇文毓咄咄逼人的面孔,一会儿是宇文护阴鸷犀利的冷笑。想着自己陷入他们的争夺杀伐,一步踏错便是坠入无底悬崖,再不见天日,心里就一片缭乱。

    大概是为了弥补我受宇文毓灌毒酒的惊吓,宇文护叫厨子做了十分精细的菜肴,每日送到我房里来。可我只要一想起自己当前的处境,就失了食欲,无从下筷。

    宇文直来到房里找我玩,看到满桌美食,顿时馋心大起,万分好心的帮我扫清入肚了。吃完后,小孩子一脸满足,“有荷叶鸡、酒醋肉、金丝燕窝,莲子鱼汤,真是好吃。特别是莲子鱼汤,味鲜且美,真想再喝一碗。”

    “萧姐姐怎么一口都不喝呢,那鱼汤可好喝了。”宇文直十分为我惋惜。

    我没什么心情道:“我不喜欢。”

    宇文直道:“皇兄也不喜欢喝鱼汤,不止是鱼汤,一切有关于鱼的菜品他都不喜欢,他老觉得鱼里有腥味。萧姐姐,你也这么觉得么?”

    我面色微动,垂下三分深意的眼眸:“那倒不是,我与你皇兄不同。我只是觉得这道菜厨子做得不好,不想吃。”

    宇文直表示十分嫌弃我的品位,那么好喝的鱼汤,我居然嫌弃厨子做得不好。

    ——

    每逢节日,长安城内必定会解除夜禁,街市通明,城民尽可放开了夜行游玩,不受拘束。正逢七月七巧节,长安城夜自是万家灯火,各家酒楼开门迎客,通宵达旦,好不热闹。

    身居高位的宇文护也免不了要宴请官僚朋党,联络感情。酒宴订在了长安颇有盛名的酒楼第一楼的二楼西边阁子间,酒席上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这些人互相寒暄客套,巴结奉承,一番酒暖思足之后,心防渐松,胆子也放开了,开始大吐苦水,说着陛下提拔自己人,再三打压他们,意与大冢宰对着干的云云。宇文护不动声色地饮下杯中酒,不置一言。

    门外有人求见,宇文护一听来人,忙叫我去打发了他。来人我认得,此人虽是宇文护亲信侯龙恩的堂弟侯植,但宇文护认为他胆小怕事,愚笨不知变通,十分不待见他,多次拒绝了侯植的拜帖求访。

    侯植仍是不肯走,坚持要见宇文护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并且此事干系重大,须他当面跟宇文护说。拗不过他的请求,我让他先在楼下找个位置坐着等,我再去跟宇文护说说。

    我再一次通禀宇文护,说有重大事情。宇文护思量再三,决定下楼去见侯植。可下了楼,却不见人了,问了旁桌的客人,他们也不知。这时酒保告诉我,他隐约看到侯植和另一位公子往后院去了。

    后院昏暗,花木假山密布,我甚觉不安。猛然间看到假山那边有人影倒地,人影旁站着另一名男子,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我直觉拔出腰中长剑,直向那名男子扑去。

    那人不防有人过来,急急躲避我的长剑。我挥剑返劈,招招紧逼不敢放松。

    可总是一剑落空,那人身手利落,十分了得,竟然反守为攻,伸手径拿住我的手腕,夺了我的剑,将我打翻在地。

    宇文护见我落败,忙拔剑出招,与那人斗了起来。我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他胸口中了一刀,双目圆瞪,俨然是侯植。我忙爬起来,跑向前楼,叫酒保前去报官和请大夫。之后我返回后院,却不见了缠斗的声音,只余宇文护一脸怒容在原地,另一人不见踪影了。

    看着倒在地上的侯植,我心惊道:“到底是谁想要杀害侯植公子呢?”

    “天色昏暗,寡人没看清楚他的脸,不过他方才使的武功路数寡人倒是十分的熟悉。”宇文护目有憎色,近乎咬牙切齿道,“简直和在翠华山刺杀寡人的蒙面少年如出一撤,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大夫很快请来了,只是已经晚了,侯植气息已短,无力救回。侯龙恩抱着堂弟痛哭。官府的人火速赶来后,我请他们围住第一楼各个出口,检查出入人口。

    “大冢宰不觉得奇怪么,侯植刚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可转眼他就被杀害了,这是不是很像——杀人灭口?”看着宇文护若有所思的神色,我继续分析,“假设凶手是为了杀人灭口,那他又怎么知道侯植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您面谈,怎么会那么巧,就在侯植即将要告诉您那件事的时候就被杀了?凶手将侯植引到后院,然后杀害,全完没有事先准备,更想不到我们会出现撞见他杀人。一般凶手都会黑衣蒙面,掩盖一切有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特征。可这个人没有,他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显然凶手是临时起意,仓促杀人,仓促到没有时间布置和掩饰案发现场,甚至连换装的时间也没有。”

    “初步推断,凶手能在那么赶巧的时间杀人灭口,是因为他也在第一楼。侯植求见大冢宰时被他看到了,所以他临时起意杀人,凶手身上的酒味也说明了他是刚喝完酒杀人的。如此仓促匆忙,他事先肯定也没有准备逃跑路线,没有准备他肯定不会乱跑惹人怀疑,我猜他极有可能返回酒间了。凶手,也许此时此刻,就在第一楼。“

    “所以你叫官府的人围住了第一楼,可就算知道凶手在酒楼里,你又怎么找得出哪一个是凶手呢?”宇文护愁眉问道。

    我细细道:“凶手方才与大冢宰一番恶斗,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伤痕,没有伤痕,衣服也会被划破,所以酒楼中身上有伤或衣服破损的又曾中途离席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侯植死前的表情很震惊,他想不到对方会突然出手杀他,说明他和凶手认识,以至于全然没有防备之心,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把侯植引到后院的,若不是熟识之人又如何能办得到?侯植自小出身官宦世家,所熟识的人多半也是官宦世家子弟或是同在朝为官的。”

    “青蔷猜,凶手,多半与官场有关!”

    一轮搜查下来,手上有伤或衣服有损坏的是有几个,可那都是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在做活中难免磕磕碰碰有所损伤,且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侯植,可以排除嫌疑。

    最后检查的,是几个官家公子哥,意外的是,宇文邕居然也在里面。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李贺的《艾如张》“艾叶绿花谁剪刻?中有祸机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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