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殿内,陈蒨正坐于御案凝神批阅奏折,根本没发现我来了,我上前提醒道:“不知陛下传召青蔷过来有何事?”

    陈蒨这才抬头,道:“青儿来了,替朕沏杯茶来。”

    怎么回事,一来就把我当丫鬟使,虽然心里很不乐意,可我还是照做了。伺候人这种事不难,在冢宰府的时候我早做熟了。我自蒋裕递过来的木盘中拣几片薄荷和干玫瑰放入如意莲纹茶盏中,从茶花卷草纹壶中倒入沸水冲泡,兑入白糖,等茶水降温后,放到案前,“陛下,茶沏好了。”

    陈蒨似乎很享受看我忙碌的样子,眼底蕴着明亮的笑意,仿佛曜日破云的灿烂。他端起茶盏,舒服惬意地轻尝浅啜。我却没心思跟他耗时间,再一次问道:“陛下找青蔷来到底有何事,可以明说了吧?”

    陈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指挥我,“朕要批阅奏折,给朕研墨。”

    难道他叫我来就是给他端茶递水伺候笔墨,当丫鬟使的?他还真无聊!不过,他是皇帝,得罪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好,我忍。

    我乖乖过去持砚研墨,一边研墨一边尽量地心平气和道:“陛下,不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吗,你怎么又开始为难我了?”

    “朕有为难你吗?”陈蒨很乐意看我吃瘪的样子,开心笑道,“你是朕的人,朕是你的夫君。女子为丈夫沏茶研墨,体贴照顾本就是分内之事,怎么算是为难呢。”

    我呸,还夫君呢,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我可不想听他谈论这个,于是转换话题道:“陛下,怎么不见韩将军伴驾呢?”

    “你还敢说,要不是因为你惹的祸,朕会把子高调开吗?”陈蒨白了我一眼。

    听他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虽然流言一事暂时压了下来,但若韩子高还留在陈蒨身边,难免遭人揣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不得不防。此事涉及陈蒨的声誉,为了避嫌,他不得不把韩子高调离身边,培养新人,以彻底平息流言,消除隐患。

    可能陈蒨在为这一件事恼怒于我,所以来找我的茬。为免旧事重提触犯到他的禁忌,我只好再次转移话题,“门外的那位侍卫是谁,青蔷看着很是面生,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萧良原先是禁卫军的一员,几日前,朕在马场试马时差点堕马摔伤,幸好萧良及时制住了那发狂的马匹,朕才得以幸免于难。朕看他武艺不错,又颇负才学,便把他调到御前来了。”

    我感到奇怪,“陛下差点堕马摔伤,这么大的事,怎么青蔷从未听宫人提起?”

    陈蒨解释道:“是朕要他们严守此事的,太后正病着,朕不想拿这件事来烦她的心,扰了太后的清修。”

    是嘛,看来陈蒨对他的叔母还挺关心的。

    本来我以为陈蒨是因为生我的气才叫我到御书房伺候的,可在研墨的时候,我总感觉他那双带笑的眸子时不时地在我身上逗留,看不出生气或发怒的迹象,反倒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这就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要说他是想折磨我,那也不是啊,他只让我沏了一杯茶,磨了一会儿墨,也没做什么让我为难的事,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让我回去了,真是奇怪,我出殿门的时候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殿外,我看到了安成王。陈顼是陈蒨最宠爱的弟弟,时常入宫伴驾,估计是受他皇兄的传召来的,只是他并不着急进去,反而在四下无人的一处和一个小内侍悄声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走过去时,他们已然若无其事地分开了。

    看到我,陈顼显然很惊讶,“御书房乃后宫重地,皇兄从不许任何后妃来御书房伺候,今日主动竟然召你来?”

    陈顼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今日陈蒨召我来怎么可能就只是沏茶研墨,什么事都没有呢。后宫妃嫔从不得入御书房一步,可他却让我开了先例。这要是让后宫那些女人知道了,我又要倒霉了,她们会把所有的矛头指向我的。该死的陈蒨,他是不是想害死我啊!

    陈顼看着我突然就冷笑了一声,“他对你还真是上心呢。”

    说吧,大袖一荡,喜怒不明地进殿了。

    我认得那个和陈顼谈话的小内侍,他时常跟在蒋裕身后端茶递水的小徒弟,名叫楚珂。等陈顼一走后,我问他:“刚才你跟王爷说了什么,本宫也想听听。”

    “回娘娘,奴才是陛下身边新进奉茶的,不了解陛下的喜好,恐服侍不周,所以想向王爷打听点情况,尽心服侍好陛下。”楚珂回答得有条不紊。

    我没多问,只转头望向陈顼缓缓进殿的身影,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虑。

    陈顼和陈蒨之间,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兄友弟恭,和睦融融。还是,另有玄机?

    宫宴当晚,我早早的便出了漪兰殿往重云殿去。天色向晚,一轮弯月自云间忽隐忽现划过重重高楼殿宇,水银月华流泄如水,铺地生光,千重万重宫阙晕上一层淡青朦胧的霜华,清寒而安静。所过处木叶扶疏漏下清清浅浅的月光,和着枝叶重叠的剪影稀稀疏疏地洒落在身上,光影纵横交错,忽明忽暗,仿似于光明与黑暗中挣扎沉沦诡谲而无法预知的人生。

    路上碰见了韩修华,迷蒙的月光下,韩修华着一件瑰紫直领棉衣,配以品月绣织繁复合欢花纹锦缎长裙,淡笑如菊,愈见温柔。五个月的身子使她看起来比以往丰满了不少,下巴也变得圆润了些。

    “韩姐姐也去参宴?姐姐正身怀龙裔,不宜操劳走动,应该安心养胎才是,万一不慎动了胎气可怎么好?”我略带担忧地过去问候。

    韩修华微微一笑,“不打紧的,我只是呆在宫里闷得慌,出来走走,并不是去参加今晚的筵席。”说着,她手抚上凸显的肚子,用一种母性特有的温柔道,“那儿太闹了,总不好惊了孩子。”

    我调笑道:“果然是要当母亲的人了,事事都为孩子考虑周全了。”

    韩修华面色祥和如朦胧的月色,道:“等妹妹有了孩子也会如此。”

    正说着,却远远的瞧见一排人影往这边走来,等近了些才看清,是一队侍卫带着一帮抬箱子的内侍走来,领头的正是陈蒨新近提拔的萧良。

    内侍中领头的是蒋裕的徒弟连生,自然认得我们这些后宫女眷,遂向我和韩修华行礼。当中的一个小内侍不知怎的,估计是见到主子们太过惊慌了,竟然失手掉了箱子,轱辘一滚差点砸到我的脚,幸好我及时躲开。连生火大训斥了他一声,这才抬起箱子。

    “他是新来的不懂事,惊了两位娘娘,还请娘娘见谅,看我回去后怎么教训他!”连生急急得向我们赔不是。

    “他也是无心之失,本宫不怪他。你也别太为难他了,下不为例就是了。”我并不生气,看那小内侍发抖害怕的样子,不禁的就有些同情他。

    “听到了没,还不谢过娘娘!”连生喝斥着那小内侍过来。

    小内侍怯怯地过来,虽然害怕却是真心实意地道谢:“谢娘娘开恩。”

    赔笑完后,连生指挥着那帮内侍就要走,我出声拦道:“等等。”

    “娘娘还有什么事?”

    我问:“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禀娘娘,这些都是宴席上排练舞乐的一些用具,是给乐坊表演的人准备的。”

    我提醒道:“你们最好打开箱子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摔坏了,可别误了今晚的表演。”

    我这么一提醒,连生连忙吩咐人打开箱子检查,没想到却被萧良拦住了,“连公公,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能在路上耽搁了,要不然会误了乐坊歌舞的表演的。我看方才那一摔也不算重,我都检查过了,那些乐器没那么容易摔坏的,应该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了,万一有什么损坏的,败了歌舞的兴致,你们谁担待得起。”

    “妹妹。”韩修华紧张地将我拉过一旁,轻声道,“这里大都是年轻的侍卫,男女有别,你我要懂得避嫌,长久跟他们盘桓在一处,不合规矩,会落人口实的,我们还是赶快让他们走吧!”

    想想韩修华说的也有道理,帝王眷属最忌讳与其他男子亲近,男女之防甚严,若不稍加注意,很有可能会落人把柄,引起风言风语,于己没什么益处。

    “罢了,既然萧统领说没事,那你们便抬走吧。”为了避嫌,我不打算在这方面纠缠不休了。

    萧良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吩咐身边人,“就赶紧抬进去吧。”

    说罢,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重云殿那边去了。

    临走时,萧良的目光轻轻瞥过我和韩修华,韩修华向他轻微点头示意他们离开,然后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一直看着他们远去。

    我有些疑惑道:“韩姐姐可是认识萧统领?”

    韩修华转向我,淡淡道:“不认得,只是觉着面熟罢了。”

    是吗?我有意问道:“那姐姐可有听说陛下前阵子差点堕马受伤被一侍卫所救的事?”

    “从未听说。”韩修华惊讶地问我,“妹妹是从何听闻此事的?”

    “是陛下告诉我的,因为不想让太后担心,陛下才不让人传扬此事。”我淡淡地解答。

    韩修华听此,话里行间不易察觉地夹上一丝苦味,“陛下真是什么体己话都只跟妹妹说。”

    注释:

    ①标题出自南北朝吴均的《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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