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被禁足在了漪兰殿。

    漪兰殿成了一座死寂的冷宫,云溪被调去御前服侍了。宫人们都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没人敢来服侍我一介待罪在身的宫嫔,除了陈顼安插在我身边的青澜。如若安成王还在,或许还能想法子救我出来,可如今他出征在外,根本无法得知我的遭遇,我竟没有一个能够指望得上的人。

    宫人送来的饭食日渐粗粝,到后来送来的只有些腐烂馊霉的饭菜,茶水断了,炭火也断了,每日手脚几乎要冻僵,又冷又饿又渴,种种百般的苛刻待遇,我只得忍了下来。

    今日照例送来了冷硬馊霉的饭菜,硬得实在难以下咽,咯得我喉咙疼。我只好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了一碗水倒进茶壶,拣了些干树皮,用刀把冰片切成一个凸透镜,透过阳光聚焦照射树皮生了火,将水烧开,再将烧热的水用来泡饭,泡得软和些了,这才勉强把饭吃了下去。

    青澜看得心疼,道:“奴婢已经放出信鸽到宫外了,会有人替我们把信传到王爷那里的,王爷一定会回来救娘娘的。”

    我苦笑,“即使他收到信了又如何,他是不会为了我一介小女子放下手边的要事回来的。即使他想回来,战事吃紧,也不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我慢慢地吞嚼饭食,眼角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角明黄的裙角,我登时放下碗筷,抬头望着面前的那个人,眉眼清冷,“我还以为陛下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了呢。”

    陈蒨容色之间竟有一丝憔悴,他冷冷呵气,“如果可以的话,朕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陈蒨的目光捕捉到地上那半碗的冷饭,蹙了一下眉,随即又讥讽道:“你倒挺能忍的。”

    我懒懒地掠过他的面庞,道:“陛下到此有何贵干?”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给朕生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杀了我们的孩子。”陈蒨的声音低沉又愤怒,冷肃又苍凉。

    居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为一个凌暴我的人生孩子吧?真真可笑!

    陈蒨的烟眸里有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痛恨,步步逼近我,“朕事事宽纵你,事事迁就你。朕以为只要朕对你好,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总有一天朕会把你这颗心给捂暖捂热了。朕甚至可以容忍你心里有别的男人,可是朕错了。你就是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论朕做什么,你都不会领情的,你根本就没有心。”

    难不成他以为他在凌暴我以后,对我温情脉脉,施以小恩小惠,我就会爱上他?除非我的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发疯爱上凌暴自己的人,我的脑子可是正常得很,没有受虐的怪癖。

    我冷漠一笑:“我承认是我打掉了孩子,至于嫁祸严淑媛,那是因为她该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只竹箫只是宇文邕为引诱利用我才送给我的,并不能代表什么,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当初我是为了活命才承认下你对我和宇文邕凭空臆测的关系,我和宇文邕之间,没有爱,只有怨!所以,那封信绝不是我写的,那是有人设计陷害我的,陛下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不难想到这是一个局,一个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局!”

    陈蒨面上先是震惊,继而是嘲讽,他冷冷笑道:“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的话么,一直以来你都在欺骗朕,假意顺从,虚情假意,谎话连篇。你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朕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扬起下巴,郑重道:“事实就是如此,陛下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陈蒨有一瞬间的迟疑,紧接着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我始终没有得到关于陈顼的任何消息,直到冬雪消融,梨花盛放,我已经被囚禁了三个多月。

    时近五月,院中的梨花隐隐有落败之势,我正一个人坐在梨花树下数着掉落的梨花瓣时,青澜捡到了从院外扔进来的一张纸条。

    摊开纸条细读:汝之遭遇,顼已得知。顼自当尽力将汝救出,切记勿燥,静待佳音。

    青澜惊喜道:“是王爷的字迹。娘娘,王爷回来救我们了,他正想办法救我们出去呢!”

    据青澜向守门侍卫打探得来的消息,安成王恰逢今日回朝。几个月前,陈顼便向皇帝请示回朝,然大军虽于东阳大胜,夺取东阳郡,留异叛军等却逃窜到桃枝岭,久攻不下,未能全歼。战事未歇,皇帝自是不允陈顼回朝,可陈顼并未就此放弃,多方书信表示,思念家中妻儿,归心切切。几番下来,皇帝也被他的一番情深意挚所打动,加之有侯安都坐镇大军后方,皇帝便成全了他的一番心愿,允其归朝。

    陈顼这么心急地回来,难道真是为了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不仅仅是颗棋子那么简单了。而是,作为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么?

    天阔云积,暮霭沉沉,浮光云影下的梨花雪海烂漫繁华到了极致。熏暖绵绵的风吹过,无形中宛如一只手拂过那一树树清丽的梨云香雪。花雨霏霏中走来了一袭淡雅青影,大捧大捧的飞花簌簌,落得满身都是,连带青裙盈盈也沾上了梨香袅袅。

    我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缓缓走来的婉昭仪,水眸流盼,肤光胜雪,曼妙的身影被梨花雪光一映,当真如明珠生晕,天仙绝色。

    皇宫中潜藏的周国细作都被陈蒨设计拔除了,她却能安然无恙地躲过不被发现,此人不可小觑。

    我没有过多地把视线停留在秦婉兮身上,只是沉静如一潭秋水道:“听说陛下早已拟旨将我处死,为何这旨意却迟迟不下?”

    秦婉兮远山黛眉一扬,微讶道:“你禁足于漪兰殿,怎会得知外面的消息?”

    我含着淡薄如流霜的笑意,道:“没办法,外面的人想方设法地要让我知道,我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也不行啊!”

    “你当真不知道陛下为何迟迟不下旨?”

    “不知道。”干净利落的回答。

    “他是不愿,也舍不得你死。”说这话时,我从秦婉兮的眼里看到了莫名的心痛。

    “呵!”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冷笑,“他若是不想我死,又何必拟旨,这样假惺惺的拖延时日作什么,是不想让我死的那么痛快,想让我在等待死亡的恐惧中日日不得安生吗!”

    “他没有这么想,陛下他是真心喜欢你的。”秦婉兮似乎急切,又似乎心痛道。

    “真心喜欢?”我的眉角冷蔑一挑,“他对哪一个妃子不是真心喜欢,就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高兴时玩玩,不高兴时扔掉,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这就是帝王的真心。”

    秦婉兮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纤手搅动着素帕,“他对你不一样。”

    我唇角微弯,笑容缥缈如一缕流岚,“当然不一样,他视我为仇人。”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陛下?”秦婉兮一边问一边打量着我,似乎在探索什么。

    难不成她还以为,我会和她一样,爱上陈蒨,陷入陈蒨的温情蜜意而不成自拔。对他期望,为他伤心,为他痛苦?

    我带着一种悲哀又怜悯的目光看着秦婉兮,吐出的话似凉凉的秋雨而下,“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你既是第二种也是第三种,可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因为不管是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是伤害自己的人,都太不正常了。”别怪我说得不好听,这是真话,也算是提醒。

    “你恨陛下吗?”秦婉兮目光苦涩,却静如秋叶般立着。

    我的唇边绽出一丝刀锋般冷锐的笑意,“他给了我一生的屈辱,你说呢?”

    “跟朕在一起让你觉得屈辱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挟天盖地的怒意而来。

    明黄的身姿,乍然出现,衣袍上金绣的五爪飞龙腾云而上,五爪金光刺目逼人,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我有一瞬间的厌倦疲惫,这个男人,霸道自私,骄傲自负。他以为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以为他能掌控得了我,可却一次次的在我这折戟沉沙。骄傲如他现在也应该明白了吧,不是谁,都可以被他掌控的。

    我看也不看陈蒨,只是伸手接住漫天漫地的梨花瓣,拢在手心细细地把玩,似乎眼前没有陈蒨这个人一样。

    陈蒨的眸子一下子阴沉了起来,脸上落满了霜雪,冷的吓人。终于,他一字一字近乎咬牙切齿道:“淑容萧氏,图谋不轨,私通周国,其罪当诛。赐鸩酒,死!”

    我心里登时一惊,拖延了这么久陈蒨都没有处决我,难道就在今日他就要取我性命了,怎么办?

    我垂头思索,根本没顾得上看陈蒨的脸色。陈蒨怒极反笑,大袖一挥,流星而去。

    两个内侍走过来,托着棕黄木盘,端着豆青釉色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一脸凝重道:“娘娘,该上路了。”不容抗拒的口吻。

    不行,我绝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我这么久以来的隐忍、屈辱,日日于晨昏交替间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么我一直以来的隐忍努力就白白成了一场笑话了!

    注释:

    ①标题出自明代唐寅(唐伯虎)《醉诗》“三杯浑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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