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里,张灯结彩,骆驼城里各家将门都是挖空心思送了礼物过来。
    杜弘域对于钱财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秦王府倒了以后,范记商号已然彻底垄断了陕西地界上的煤炭生意,每年至少是二十万两往上的好处,他到手就是十多万两。
    王安是传旨太监,可他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身份贵重。
    杜弘域要送礼,金银太俗气,不过总算好在他这些年也收了些古玩字画,挑选几幅珍品送出手去倒也不显得寒酸。
    看着面前那幅前朝赵孟頫的真迹,王安是真的喜欢,他虽是宫里数得着的大太监,可是却没有贪财的恶习,眼下杜弘域送的礼物很合他的心意。
    “王公,末将是个粗人,这柄弯刀乃是摆言太部汗王所用佩刀,还请王公笑纳。”
    高进自然也为王安这位大太监准备了礼物,杜弘域事先便已告诉过他这位大太监的身份,也猜测这位估摸是代替皇帝来看看他们二人的。
    “高都护这份礼物,咱家喜欢。”
    王安看着那把金玉为饰,镶嵌了宝石的弯刀,却是笑着答道。
    “王公喜欢就好。”
    高进并不擅长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不过好在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看上去倒是个敦厚的长者,问话时也没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是问他些打仗的事情还有家世。
    过了没多久,便有下人过来,杜弘域准备了接风宴,要为王安接风洗尘,眼下骆驼城里那些文武官员可都眼巴巴地盼着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出去好叫他们当面拜见。
    半个时辰后,酒宴开席,高进只坐在杜弘域的下首位,这回他算是见识了骆驼城各家将门的家主,而他亦是能感受到这些人看向他时眼神里的忌惮和嫉妒。
    酒宴波澜不惊,王安的地位在那里,没有任何哪家将门敢在这个时候故意扮什么老粗,一个个都是文雅得很,不过饶是如此,一圈拜见下来,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不胜酒力。
    曲终人散,酒宴散去,那从西安府赶来的镇守太监自是主动扶着王安这位老祖宗去休息,倒是把李进忠给挤到了边上。
    李进忠知道自己资历不如那镇守太监和矿监,于是他自识趣地退下,只是等待机会结识高进这位如今国朝炙手可热的大将。
    小杜总兵封威远伯,不是他这样的小宦官能妄自结交的,反倒是这位高都护,看似封赏不差,但是朔方卫不在关墙内且是新设,那朔方都护府大都护的官职更只是听着唬人。
    不过越是如此,李进忠才越觉得自己有几分机会能结交这位高都护。
    “见过高都护。”
    看到厅廊外拦住自己的高大太监,高进自停了下来,他记得这高大太监乃是王安身边的亲随,白日里更是管着王安车驾的队伍,想来在宫里也有些地位。
    “不知这位公公是?”
    “高都护,咱家李进忠,王公乃是在下的干爹。”
    “原来是李公公,幸会幸会!”
    高进并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那样看不起太监,或者把太监当成坏人,当下亦是很客气地回礼道。
    “高都护,咱家没有入宫前,也好舞刀弄枪,不知可否有幸请高都护移步一叙。”
    在宫里待久了,李进忠身上的市井气倒是洗了去,说话时也文绉绉的,只是他眉眼间那股显露出来的锐气和野心却叫人难以忽视。
    “李公公,请。”
    高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杜弘域曾关照过他,宁得罪文官,莫得罪太监,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在皇帝面前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更何况眼前这李公公还是那位王公的干儿子,怕是日后在宫里也能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只适合交好,不适合得罪。
    很快,高进便去了李进忠下榻的小院,就挨着那位秉笔太监的隔壁,两人还另外让下人送了坛酒过来。
    高进见这李进忠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当下也没把他当成太监,两人喝酒聊天,谈的甚是投机,李进忠更是大喜过望,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能狠下心自阉的泼皮无赖,生平最仰慕高进这样的英雄豪杰,可是又怕高进这样的人瞧不起他。
    睚眦必报,恩怨分明,便是他李进忠的为人,如今这位高都护看得起他,他李进忠自然也会把这位高都护当成朋友看待。
    “高都护,我自陪着干爹入陕西以来,只见各县土地多有荒废,却不知道是为何?”
    “豪强士绅兼并土地却又不缴纳税赋,官府便只能从小民身上强征,小民不堪重负,便只能弃田抛荒。”
    高进倒是没想到这李进忠还这般关心国事,不过他也不愿和这个爽直的太监说假话,更何况他在神木县整顿县衙上下,那些事情都是亲眼所见,堵在心里不吐不快。
    李进忠这回是真的长了见识,他没进宫前混迹市井,街面上也曾算是号人物,可是他的见识也就受限于城市之中,更何况他老家在北直隶,这百姓的日子再差也总比陕西这边强得多,等到他自阉入宫当太监,那京师的繁华更是迷了他的眼。
    眼下大明朝上下官员,便没几个能看到陕西这地方,已经处在民乱爆发的边缘,也许只需要一场大灾,就能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
    神木县是大县,可是官府统计的人口只有十万多,等高进利用武力逼迫那些豪强大户低头,这重新登记造册的人口便成了十三万多,另外神木县里更是不缺土地,而是被废弃的荒田无人耕种,陈贤这个甩手县令为官多年,竟是从未劝课农桑,整个神木县就处在豪强大户们让光着屁股蛋子下田耕种的境况里。
    高进是无法想象,那些豪强大户居然把人当牲口使,用木制的农具耕田劳作,换句话说他们压根就是把底下的雇农当成畜生使唤,反正在他们眼里这些贱民是死不完的,年老体衰死了自有年轻力壮的顶上来,这年头豪强大户不缺佃户使唤。
    这也是高进在用刀子逼迫着那些豪强大户释放人口,他又亲自组织开荒,发放耕牛铁制农具和种子后,那些佃户们家家户户给他供了长生牌位的缘故,就连那些良民也都是跑到他的军营前跪着投献自家田地,愿意给他做佃户。
    “我问过几个老农,今年看春耕时的天象,怕是会少雨多旱。”
    高进叹了口气,人力有穷尽,他眼下只能顾及神木县,陕西其他地方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地荒芜,流民四起,官府衙门关起门来作威作福,豪门大户奢靡无度。
    这种明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但是却无力改变的感觉让高进感到愤怒无力。
    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那里,他也曾与之说了这些实话,可这位已经贵为总兵的大公子也同样无能为力,大明朝的吏治已经从根子上败坏了,陕西这种穷困边地的县令又多是升迁无望之辈,他们只会和豪强大户同流合污,盘剥地方百姓。
    眼下那位陕西巡抚龙遇奇,连着两年上奏折请求朝廷免了陕西的包税,可是却始终石沉大海,那位万历皇帝压根就不曾理会过。
    “若是今年大旱,这陕西怕是要大乱啊!”
    李进忠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他在京师的时候,去年可不就是山东河南大灾,接过先后爆发两次民乱,虽说最后都被官兵剿灭,可是正月里那次山东民乱,可是让皇爷极为不快,整个宫里也都是气氛压抑。
    直到这位高都护和小杜总兵在河套大胜的消息传到京师,这宫里才算是有了些新年喜庆的样子。
    “大乱倒未必,但民乱是必然会发生的。”
    喝下碗中的酒,高进脸色不怎么好看,眼下延绥镇治下,官军虽然不堪,但是对付揭竿而起的平头百姓,还是能轻易镇压的,毕竟眼下套部被他打得不能再犯边,杜弘域手上又有银钱征募新军,只怕到时候又是那些迫于生计而造反的普通百姓要被杀得人头滚滚。
    高进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在神木县开垦良田,兴修水利,囤积粮食,希望到时候能多救下些人口。
    “哎,想不到我大明竟然……”
    李进忠叹了口气,他有野心不假,可也是想做番事业的,“高都护,难道那些官员士绅读书人便都不是好人吗?”
    李进忠能从高进的言语里听得出这位大都护对于这国朝的官员士绅读书人很是不屑,甚至于厌恶。
    “官员士绅,说得好听是代天牧民,但我观之,如今这天下官员士绅,十之八九皆是率兽食人之辈。”
    高进语出惊人,他也看得出这位李太监见识有限,虽然瞧出了官员无能贪鄙的事实,可心底里对于那些官员士绅读书人还是有些幻想的。
    “陕西是什么情况,想必李公公也是亲眼看到了,但李公公可知道陕西一年税课是多少,一百五十万两,陕西穷困可是所收税课却比江南那些富庶大省都要多。”
    这下子李进忠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江南富庶,他可是听宫里一些江南来的同僚和宫女们说过那些江南富商奢华无度的生活,哪里想得到那富得流油的江南各省,朝廷收取的税课还远不如陕西这种穷困边地。
    看着目瞪口呆的李进忠,高进有些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明亡于万历倒不是假话,但却不是亡于万历皇帝之手,而是亡于整个官僚集团和所谓的士绅阶层之手。
    万历之后,要不是那些众正盈朝的君子们加征三饷,硬生生地把山陕一带逼成了人间炼狱,农民们活不下去,连死都不怕地前仆后继的造反,那建州奴又岂能成就大业。
    “高都护,您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宜!”
    李进忠这时候对高进已然是肃然起敬,他少时爱听话本,喜欢去茶馆里听那些读书人讲忠臣孝子,国家良将的故事,在他心里能说出这些话的高进比起那些沿途只知行贿的官员才是大明真正的忠良。
    看看这位高都护那满腔愤懑,可偏生这朝廷上下当道的却是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高都护是武夫,自己却是个阉人,他们就是忧国忧民,在那些读书人眼中,也不过是笑话罢了!
    李进忠心中这般想着,脸上亦是露出了几分不甘之色。
    “李公公说得是,倒是我孟浪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高进笑了起来,接着又在碗中倒满了酒,朝李进忠道,“刚才是我多言,李公公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碗酒算是高某给李公公赔罪。”
    看着高进仰脖一饮而尽,李进忠却是没来由地急躁起来,他那句话本意可不是责怪这位高都护多言,而是生怕这些话传出去叫那些文官们攻讦这位忠肝义胆的高都护。
    于是当下,李进忠也是大急起来,连忙解释道,“高都护,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看着面前急迫的李进忠,高进倒是没想到这个李太监倒是也有些心怀百姓之念,倒是叫他有几分惊讶,不过他很快便打断了这位李太监的自白道,“我信得过李公公,想来我这些话,李公公不会拿出去与外人说。”
    高进这话,顿时让李进忠心头火热,他亦是连忙给自己倒了碗酒,一口闷下去后道,“高都护放心,今日你我交谈,绝不会外传,我魏进忠虽是市井出身,但也知道义气二字。”
    原本有些醉意的高进听到眼前这位李太监忽地自称魏进忠,脑海里猛地冒出个人名来,然后看向喝完那碗酒后有些上头的高大太监问道,“李公公姓名怎么又换了。”
    “不瞒高都护,我本名魏进忠,入宫之后才改姓为李。”
    魏进忠回答道,他当年为了自阉入宫,不惜改了姓,如今却是头回在外人面前自称本名。
    “原来如此。”
    高进沉吟起来,他已经有九成把握,眼前这相貌堂堂的高大太监便是日后那位赫赫有名的九千岁,不过他与其人交谈,发现这九千岁虽然有些江湖习气,可仍旧不失为条汉子。
    还有两年,万历皇帝就会驾崩,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还有些忧国忧民的中年太监,会成为拨弄风云的九千岁,生生压了东林党数年。
    高进要发展自身装大力量,就需要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盟友,这位九千岁实在是日后最好的人选,想到这里高进再无犹豫,径直朝看向他的魏进忠道,“魏兄,你虽是太监,可我高进敬你为人,你也莫喊我高都护,今后你我便是朋友,魏兄喊我表字即可。”
    魏进忠万万没想到自己所佩服的忠臣良将,居然这般瞧得上自己,一时间大为感动,竟是连忙往碗中倒满酒道,“蒙都护不弃,我魏进忠今日便托大了,先登老弟,这碗酒我干了。”
    看着又是一大碗酒闷下的魏进忠,高进自拍手大笑道,“魏兄好酒量,来,干!”
    这一晚,高进陪着魏进忠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日后要以陕西为根基,少不得要多依仗这位九千岁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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