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铺开一道流动长河,那位白发剑修逆风而立,回头望向剑山山颠,惊天剑意瞬间消无,双手抱胸自空中一跃而下,蹲在那古城头之上,望着那双眼呆滞,依旧未能缓过神的光头少年,似笑非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对我崇拜的五体投地,觉得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无敌的剑法,或者如此无敌的人。”

    姜怀双手抱拳还未说话,便被那人以二指轻轻抵住,摇头道:“没必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来那世俗的礼仪规矩,犯不着。”

    白发剑修说完便轻轻跃下,潇洒远去,似想起一事,在那一处台阶前顿了顿步伐,回首笑道:“三天后带你去剑山一游,在此之前你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就好,至于气力有没有恢复,关系不是太大。”

    虽遭到那人制止,姜怀依旧是弯腰行了一礼,白发剑修撇了撇嘴,往那距离剑山最近的草屋而去。

    万山河坐在墙头,双腿悬于空中,那白发剑修来或走都没起身,只是报以微笑,算打过招呼了,他比谁都清楚那位师尊根本不在意这些琐事细节。

    因为这片天下除了模样东西其余皆入不得眼中,管你修为是高是低,反正没我高,任你百般技俩,依旧只能在那一剑面前跪倒。

    更是在某个云淡星稀的夜晚,同是坐在这个地方,听到一件让他都张目结舌的奇闻。

    他拽了拽白衣少年的衣角,笑问道:“别看了,我家师傅就是那个脾气,别说是你,就算是那崇阳国皇帝来此,依旧是爱理不理。”

    姜怀收回视线,坐于少年一边,拎出一坛酒水,小抿了一口,然后再红袍少年身侧同样放了一坛,“这便是你说的庆前辈?”

    万山河点了点头,对于身前之物只是瞟了一眼,并未拿起酒水,他倒不是厌烦酒水,而是觉得酒这个玩意还是最好在烦心郁闷的时候喝,不然好好的心情被搞得晕头转向,又何必如此。

    那前方空中仍旧依稀可见刚才那一道道剑气瀑布留下的痕迹,就比如那久久未能合拢的云头。

    白衣少年依旧沉浸在那劈天一剑之中,真如那白发剑修所说,是崇拜的五体投地,以前觉得那丁秋一剑开江或者那青竹剑仙的竹楼飞剑已经极为了得,现在才知原来真的天外有天,甚至能开天而行。

    天色渐暗,朝霞卷于天边,在这人烟罕至之地连几声蝉鸣都是奢侈之物,但却并不缺少,烟雾缭绕,欢声笑语。

    城头之下,有个别屋舍已经开始生起袅袅炊烟,在那条谈不上称为街道的小路上有几位年纪较轻的小童追逐嬉戏,皆是有一股特殊的韧劲。

    姜怀环顾左右,转而回头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谈到这个话题,红袍少年倒是直接喝起了酒,点头道:“差不多,偶尔也会出去逛逛,但无妨给你透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世人都以为我师傅这些人盘踞北境是为了护守崇阳国一角,可事实于现实违背的不是一星半点,说是私心也不为过。”

    他指了指那座高出天外的剑山,眯眼道:“无论是什么境界的剑修只要在这座剑山附近修行,在参悟和凝练上便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你说有没有人愿意长久呆在这里。”

    姜怀点了点头,却又是问道:“那你可知此山从何而来?”

    红袍少年微微一笑,放下酒坛,露出一丝敬畏之色,“我要说那座山是一把剑你信不信?”

    姜怀问道:“是一把半仙兵?”

    双手叠起的万山河摇了摇头,“再猜。”

    本来面色如常的姜怀浑身一颤,犹豫了片刻,轻声道:“不会是...”

    “打住,打住。”

    万山河连忙摆手,紧接着笑道:“虽然你我现在在某人眼中就跟没穿衣服一样,但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想起某些记忆往事的红袍少年,继续说道:“不光是人,哪怕是一把剑待在附近,久而久之都会生出一些灵性,也正因为如此,想让那些老家伙脱离如此黄金台,担着各种风险陪你流浪人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他略微瞟了一眼身后火红长剑,低语道:“谢谢你啊,老前辈。”

    长剑略微颤动,算是应下了。

    万山河起身望着那因为月光更为锃亮的头顶,掩嘴偷笑一番,拎起酒坛返身而去,笑道:“行了,你就呆在这于天地同眠吧,反正过几天你就要走,正好多看看这不一样的风景,要真无聊,便数一数星星吧。”

    待万山河发翻身下墙,白衣少年盘膝而坐,固守元神,不停纳气入府,在慢慢压缩剩余六百丈气府边距,期盼那心中所期待的假以时日。

    黄沙捧明月,倾洒万斜辉。

    城头以北又有多少人共赏此轮明月,城头以南又有多少人目睹此地黄沙。

    在某个时间点,一个佝偻老人带着一位眼如秋水的少女跨越数座大州,终于到达一处名为龙虎宗的山头。

    老人打趣道:“怎么,莫不是因为自小到达第一次得到别人喜欢,却不是那潇洒仗剑的剑仙也不是功勋多如牛毛的英雄豪杰,反而是你最讨厌的书生之流,很失望?”

    一身整洁衣衫的少女一言不发,略有些沉闷,便从贴身虚空袋中拿出一个油纸包裹的鸡腿,大口啃食起来,仍是毫不介意的用袖口抿嘴,在上下涂抹一番。

    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刚入此宗便扫来的一抹视线,以心湖传音道:“告诉你家主子,我这就去会会那些老不死的。”

    少女心有感应的扯了扯老人衣袖,摇头不让他离开。

    她知道此去北边定是要向那些老王八出拳,为了那所谓的平民百姓,拳道一争,真的值得吗。

    老人哈哈打笑,抚摸少女的额头,满脸慈祥,笑意道:“就这么对爷爷不相信,以为此去必会身死道削,或者出上两三拳便会被人打断长生桥?。”

    少女楚楚道:“万一呢。”

    “万一?”

    老人一手作拳,竟有龙吟虎啸而出,一步向前踩下,“说到底你还真未懂得谢长生这三个字的重量,如若有万一,那便打破万一。”

    他抬头望向那数千万人一目的明月,打趣道:“假以时日,有人自远方来...”

    少女嘟了嘟嘴,有些不情愿的接话道:“那就再等等看是了。”

    老人露出一丝欣慰,拂袖而起,一掠上高空,略微有些不舍的来回返望,终是收下心来,低语道:“有些事情一定要懂得珍惜啊。”

    ——————

    两天转眼而过,姜怀除了端坐城头之上吸纳浩然,便就是跟随那红袍少年在这处不算太大类似小镇的地方逛了个遍,也算是结识了很多真正隐于一地的豪杰之流。

    除了那位姓鲁的打铁汉子,还有斗酒百篇,最爱酿酒的吕观山先生,至于其他虽不知名但看上一眼便觉的是真豪杰的剑修之属,在这座不大的地方足有数十位,虽然都并未刻意显露,却依旧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发的冲天剑意。

    而此时身穿灰袍,自认剑术天下无二的白发男子在古老城墙之下挥了挥手,一话未说便返身登高而走。

    盘膝坐地被当地人取笑为“小僧侣”的姜怀随后立马跟上。

    在这条通往剑山的泥石路,不时有人投来打量,期待的目光。

    身背火红长剑的万山河蹲在那打铁汉子身前,托腮而望,呢喃道:“鲁老头,你猜那仅余的三把半仙兵,他能不能取得其一。”

    大口喝酒的精瘦汉子,打了个酒嗝,重新拎起那压下地面数寸的精巧铁锤,以雷霆万钧之势敲打一块珍藏已久的天外奇石。

    红袍少年隐去目光中一丝妒忌之色,撇了撇嘴重新往向那已经走过草屋继续向前的白衣,喃喃道:“可别搞个不伦不类,连这把剑鞘都配不上,就太让人失望了。”

    那座高出天外插满长剑的巍峨山前,因为一位白发剑修不经意的微小动作,在那愈来愈浓厚的剑意浪潮中自行劈开一道羊肠小路,直通山脚。

    庆无二止步侧身,淡然道:“舒缓心气,以手掌按在剑山之上,闭上眼睛,如若有意,便会看到愿意跟随你的飞剑,你想要哪一把,便取那一把,但是你要记好喽,机会只有一次,如若没能拔起来,你就于此无缘了。”

    庆无二再次往后一撤,笑语道:“来吧!”

    姜怀点了点头,在山前盘膝坐下,犹豫片刻,轻轻伸出一手抵在山前,缓缓闭上双目。

    下一刻,忽有天旋地转,少年猛然睁眼,一条沿途黑暗只有脚下略有寸光的无尽小路由此绵延铺开。

    少年轻轻往前跨出一步,气府内六百丈浩然之地连同那两条金色小蛟,顿时来回翻涌,昂首狰狞。

    本次寂静无声的漆黑之路顿时自两边浮现出点点星光,不停审视此处,更有一位面容冠玉的高大男子一步走到少年身前,缓缓伸出一手,沉声道:“我名白浮,地阶上品飞剑,可愿让我与你同行,一瞰此间山河。”

    少年沉思片刻,虽不愿但还是摇了摇头,弯腰抱拳道:“我想再往前走走。”

    高大俊朗男子不仅没有丝毫生气,反而对少年的拒绝认为理所当然,笑语道:“自该如此。”

    此话之后,男子身形便随之消散,漆黑小路两侧瞬间再隐下数千道目光,自认不如。

    少年再次往前跨出一步,体内那团金色光源愈加灼目,一个若隐若现的破字慢慢浮现在少年头顶。

    转瞬便有一人压下其余同时飞掠的星火灯光,浮现在少年身前。

    一位肌肤胜雪,柳叶长眉的白衣女子侧身而立,施了一个万福,以胸前贴住少年臂膀,柔声道:“公子有如此天资,当得以后步步登天,可愿让小女子陪其左右,伺候一二,也可为你打发无趣时光。

    她抿嘴一笑,双目中似乎勾魂之势,让人迷幻其中。

    少年如拨浪鼓连连摇头,果断至极。

    女子撒手怒目而望,碎语了一句“没良心”便立即消散身形。

    少年继续迈步向前,可走出数十步再无一丝灯火。

    更被一道无形光幕阻挡在前,不得再跨出一步。

    可就在少年沉思之时,便有一道沙哑嗓音自小路更远处传来,其音沉重如同质问。

    “第一把白浮品阶不是太高,你委婉拒绝还能理解,可第二把幻音已经达到地阶飞剑的极致,你为何比之前更加果断!”

    少年想到此处脸颊泛起红晕,低声道:“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大声点!”

    少年顿时昂首高声道:“如果被某位姑娘看破虚实,每天带着那样一位姐姐,本来万分之一的机会就更加渺小了。”

    一时沉默,便有人再次说道:“原来是个痴情儿,来前面见我!”

    那道无形光幕瞬间崩碎,在少年走出数十步后便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负手而立,其肩头竟然堆有白雪,未至身前便能感受到一股股彻骨寒气。

    老人沉声说道:“我给你一个选择,一是回答我三个问题,如若合老夫心意,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必须是由心回答,若是弄虚作假,我会亲自出手将你困在此地,永无天日,二是选择不回答,掉头返回,我可以请求为你再遇一次幻音,不用着急,考虑一下再说。”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弯腰抱拳道:“请前辈发问。”

    老人点了点头,笑问道:“你此行取剑,有没有抱着必须背其一把半仙兵返回的心思,必须如实道来。”

    姜怀点头又摇头,缓缓道:“从学宫出发之时,确实希望能有一把像某人一样的好剑,劈江御空,如此潇洒,谁不向往,可当走的远了,也真正握起一把剑的时候,发现不是那样,能不能劈江开山于个人本领有没有关系先不说,适不适合自己才最重要,就像那位万山河手中火红长剑,我可是亲自领教过那焚烧之火,自然是厉害至极,可是...”

    少年说到此,连忙摆手道:“我没有说那位前辈不厉害,只是却从心底生不起一丝向往之意。”

    又连忙说道:“不对,不对,是没有那切合之意。”

    老人摆了摆手,淡然道:“我已经懂了你要说什么意思,按某人的话说就是感觉走不到一条路上,可你有没有想过有的时候剑比人还要难求。”

    他转而笑道:“我既然先前没有在此问题加上某些形势一说,自然不算数。”

    老人眯起双眼,沉声问道:“至今为止,你最憎恨于谁。”

    姜怀一时沉默,在这漆黑之地恍惚看到一位不过只到自己腰身的孩童,在那破旧漏雨的草屋内来回跑动,为的仅仅是让自己在寒冬之夜更暖和一些。

    那张被洗了无数次越来越薄的被子偶尔被寒风刮起,扑打在泥墙之上,似在肆意嘲笑那孩童的无能,又在责怪那从未蒙面从小便在那村外山岭的两座小山包。

    即便过于数个春秋以后,那孩童在众人施舍之下身形越来越高拔,除了跟随那位先生读书之外,也会包馄饨,干杂活,赚些余钱。

    可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最希望拥有一双带有棉布的靴子,那样就能跑的更快,连那寒风都追不上。

    他曾鼓起勇气问那位在小镇待了数十年的先生,自己的爹娘到底是怎样的人。

    那一句话语,他仍旧记忆尤新。

    “你的爹娘啊,很普通的普通人,甚至在别人眼中算不上太好,可他们已经尽可能的去帮助你了,比如那小镇各家门前跪倒的足印,那一声声苦苦哀求的悲伤话语,你以后千万不能憎恨于他们,你的爹娘很爱你的。”

    姜怀眯了眯眼,不让泪珠滴落,扭过身躯连忙擦拭一番,对那苦苦等待肩头堆雪的白发老人,正色道:“十岁之前我最憎恨我的爹娘,恨他们让   我每天吃不饱饭,恨他们让我每天面对寒风,手脚发紫,恨他们让别人骂我是狗养的,恨他们为什么不能见我一面...”

    少年说到此再也压制不住,声泪俱下,想起那日先生在手心写下的“花柳”二字,撕心裂肺吼道:“可我现在都不恨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私下叫我是狗养的,我知道我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可那又怎么样,他们已经将所能给予的都给我了,是他们该死,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白衣少年不停捶胸顿足,如入了魔障,眼前一直是那些冷言酸语,和那极为难听的窃窃私语。

    肩头堆雪的老人眼神闪过一丝不屑,冷哼道:“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虽然天资极为了得,可若心境如此烂遭,以后还不知要做出何等丑恶之事,老夫实在耻于于你这种人为伍,速速退去吧!”

    白衣少年泪流满面,于狰狞表情格格不入的浩然之气透体而出,彷佛化为一把利剑。

    少年捏紧双拳,眼眸中流出一缕血泪,不停嘶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白发老人再无一丝耐心,摇了摇头,准备一掌将他打出此处,却刚抬起手便被一人牢牢抓住。

    白发老人微微一愣,瞬间卸去一身气势。

    那位压迫万剑立足山颠的棉袍男子,略微带有歉意道:“是我出手让他陷入这幻境之中,也是我亲手唤醒他早已自我封闭的记忆,还望雪老不要见怪。”

    白发老人点了点头,但仍旧有些不满,反问道:“不知大人为何这么做。”

    面目慈祥的棉袍男子笑道:“有一时兴起的原因,当然也算有意为之,我就想看看,一个强迫自己品行端正,处处忍让的读书人,发起疯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向少年头顶,又横手一拍拉开一条时间长河,拽着那少年跃入其中。

    场景一转,抱着脑袋痛吟的少年瞬间清醒,却又转而一愣,自己竟然站在千平县之中,而目光所及正是数年前的自己正咬牙切齿忍受某种绝然痛苦。

    离那孩童不远处的一处拐角,正有几位妇人,在对那少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什么水性杨花的女人生出来的肯定是个杂种。

    紧接着便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姜怀立即回头,一位高大棉袍男子伸手递出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最想杀了那些碎嘴之人吗,只要握住这把剑,在他们脑门上一点,这些你最讨厌的人在真正的世界也会死去。”

    少年看着那个孩童嘴唇咬出鲜血的悲惨模样,竟不自觉伸出了颤抖双手,赶紧收手摇头道:“不行,不行!”

    棉袍男子笑语道:“怎么,是不信这把剑有那么大的能力,还是说你那所学的大道理不支持你做此等恶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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