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正午,阳光透过宽大的枇杷树叶缝隙洒在院子里。

    我收工回来,蹲在枇杷树下修理一把挖断了柄把的铁锄。

    妮妮安静地趴在我脚边好奇地看着我摆弄着铁锄。

    二叔在厨房里升起了炊烟,隔老远我都能清楚地听到他脖子上的收音机里传出的锣鼓咚呛胡琴悠声,那女子幽怨地唱道:

    犹自深闺怯晓寒,

    暖风吹梦到临安……

    蹲久了,我的腿脚有点发麻。我站了起来,朝荷塘望去——才几天功夫,荷塘里已然一片绿色。清风徐来,绿荷此起彼伏轰轰烈烈风流激荡。盛开的荷叶下,偶有半开半闭的小荷,极尽羞涩与绿嫩,宛如邻家小姑娘。我睃巡一遍,仍然没有看到荷花,传说中的精灵之花还没有出现。但是,我已闻到潮湿而淡淡的花香,我已听到荷仙们匆匆赶来的步伐声。像记忆中故乡初夏荷塘的某种情景,一种感觉,熟悉而亲切。

    桥头小路上一阵尘土飞扬。

    妮妮迅速站起,两耳竖立,眼睛盯向小道那边。

    “黄庄主回来了!”我叫道。

    妮妮便如一支黄色的箭嗖地向小桥冲去。

    黄庄主把驾驶门打开,他一手扶着车门,一车扶着座位,两只腿很敏捷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叫了一声妮妮,妮妮便如飞起来一般跳过低矮的栅栏门,冲过小桥扑到了黄庄主的脚边,竖起前肢,嘴里发出呜呜的咕噜声,缠拥黄庄主的裤腿。黄庄主看了看妮妮,俯下身来,摸挲着妮妮的脑袋,说:“乖妮妮,别急,给你带好吃的了!”

    黄庄主穿着那套丝绸岛服,戴着那顶黑色金边礼帽,手里提着一只硕大而沉重的帆布袋,在小狗妮妮的引领下微笑着一步一瘸地走进了正午的园子。

    我放下手里的锄头,迎了上去。

    “黄庄主好!”

    “大记者好!”

    “黄庄主辛苦了!”我叫道。

    黄庄主一怔,立即笑着向我回礼:“为人民服务!”

    我一愣,也噗嗤一声大笑,不敢再往下接,转了话题:“黄庄主,该叫我农夫了!”

    黄庄主嘿嘿一笑,说:“假把式,还是叫记者自然。”

    我从黄庄主手里接下帆布袋,“这么沉啊!”我说,“你不会把岛城给搬回来了吧?”

    “都是些生活用品。”黄庄主笑了笑,“一个月难回趟城,就多带点东西回来。”

    二叔从厨房里出来,说:“几天了,正算着你回来的时间呢!”

    阿杰也收工扛着锄头从菜园子那头向这边走来,大老远在喊:“黄哥,给我买黑人牙膏了没?”

    “买了。”黄庄主对着阿杰道:“五支,够你用几个月了!”

    阿杰笑逐颜开,快步走过来,把锄头一扔,上前就拥抱黄庄主,说:“还是黄哥疼我!”

    黄庄主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包装盒,拆开来,“这是给妮妮吃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里面取出几块食品,弯腰蹲下,递到妮妮面前,“吃吧,你小时候的味道。”妮妮嗅了嗅,一口一块地咬食起来。那些食品像动物的骨头,也像孩子们的玩具,一股股烤肉香直扑我们的鼻子。阿杰说:“我也饿了,给我一块吧。”黄庄主笑道,“别说,你的待遇还真没妮妮的好。” 黄庄主表示出一脸的嫌弃,把五支牙膏递给阿杰,有些心疼地说:“看你一身臭汗,快去洗洗。”

    阿杰高高兴兴地领着五支黑人牙膏回房去了。

    妮妮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那几块食物,然后,眼巴巴地盯着黄庄主手中的盒子。黄庄主笑了笑,干脆把盒子里的食物倒了一半在妮妮面前,他摸了摸了妮妮的头,神情显得有些难过,说:“妮妮,答应过给你吃最好的,却一直没兑现。现在,就多吃点吧。”妮妮对着黄庄主呜呜咽咽了两声,然后趴在地上认真地幸福地啃食了起来。

    我从黄庄主看着妮妮的眼神里发现了顾惜、怜悯、愧疚、眷爱的内容,我隐隐觉得妮妮应该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黄庄主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很快就恢复了那缕微笑。他站起身来,看了看我,说:“妮妮通人性啊!”

    我帮着黄庄主把帆布袋提进他的石头房里。

    “开饭喽!”二叔在厨房里叫道。

    阿杰洗漱完后回到枇杷树下摆好了桌椅碗筷。

    为庆祝黄庄主回来,二叔做了几个拿手菜:香煎罗非鱼、辣椒炒鸡杂、干锅四季豆、凉拌野香菜、清炖木瓜汤。

    正午的阳光透过枇杷树叶洒落下来,几只蝴蝶在树叶间翩翩起舞悠闲穿梭。大家围坐在枇杷树下的木桌边,一边吃着午餐,一边听着黄庄主聊着岛城的见闻。怡人庄园又恢复了大家庭的热闹。

    “世纪大桥开建了,”黄庄主对我们说,“海甸岛要全面开发了。”

    二叔插话道:“那海甸岛的地价不是要涨了?”

    “那是必然的,世纪大桥一通,海甸岛与市中心的距离就是一步之遥了。”我说。

    “我前些日子听村长说灵山这边也要开发,是真的不?”二叔问。

    “那……是迟早的事。”黄庄主喝了一口木瓜汤,语气平淡地说。

    “那我们怡人庄会不会被开发啊?”阿杰问。

    黄庄主笑了笑,说:“我倒不希望规划进去,我还想在这里多呆几年呢!”

    “那是,那是,”阿杰说,“我也希望呆在这。”

    “看得出黄庄主还是惦念着岛城的变化哈!”我笑了笑。

    黄庄主摇了摇头,感叹道:“也不是惦念,毕竟在那里生活多年,有一种感情。但每次回城,总是有些陌生感。”

    我点了点头,道:“可以理解,黄庄主已把怡人庄当成了家,所以,岛城就是过去式了,会越来越陌生的——我现在就觉得岛城离我很远呢!”

    二叔说:“我也是。我也不喜欢岛城。”

    阿杰有些沮丧,说:“你们都是城里人,只有我就从来没好好地做过城里人。”

    “还是庄里好。”黄庄主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就说吃的吧,城里吃什么都少个味,庄里饭菜才是香啊!”

    我点了点头,道:“这确实。二叔的饭菜做得好吃。”

    听到我们的表扬,二叔俨然大厨派头,道:“我以前在城里做帮厨,看师傅做菜就知道是在糊弄客人。只求口味,一点也不讲营养。其实吧,能凉拌的就不必炒,能炒熟的就不必煮,能不切碎的就尽量整个吃……”

    阿杰说:“你是在吹牛吧?你可是经常煮不熟饭菜哦。”

    二叔瞪了一眼阿杰,道:“我那是讲养生。”

    阿杰不服输,说:“什么养生,我只知道饭菜要煮熟才能吃。”

    二叔一脸认真地解释道:“其实,人的身体就是一台加工机,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加工吃下去的东西,然后生成身体所需要的营养……”

    黄庄主啪啪啪地鼓掌,“二叔不愧为养生大厨!不过……”他笑了笑,对二叔道,“阿杰的意见也对,饭菜还是要煮熟才能吃哦!”

    二叔点了点头,说:“以后一定煮熟,一定煮熟。”他显然有些不开心,黑着脸,扒了两口饭,碗筷一丢,抹了抹嘴,搬了把椅子到枇杷树的另一边。坐在那里,拧开脖子上的收音机开关,锣鼓咚呛胡琴悠扬,那女子幽怨地唱了起来:

    犹自深闺怯晓寒,

    暖风吹梦到临安……

    阿杰歪着头看着二叔,讥讽道:“你这戏都让我们听出耳茧子了!”

    二叔便把收音机声音调小了点,瞪着阿杰道:“你小子不懂戏味,就莫言戏字。人嘛,总得有个癖好吧,听戏有啥不好?”

    我想,二叔喜欢听戏确实没什么不好。我打圆场道,“庄里没电视,没网络,所有城里的娱乐都没有。只有听到二叔的收音机唱戏时,我才觉得咱们还生活在现代社会呢!”

    黄庄主哈哈大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叔的黑脸也释然了,笑了,他奚落阿杰道:“你这小子是啥癖好也没有,你可白活了二十多年啦!”

    “谁说我没有癖好?”阿杰把碗筷一放,站起来,反驳二叔:“我的癖好是热爱名牌!”他挺起胸膛,“你看看,我身穿正宗地摊‘牌子’货,脚蹬‘名牌’温州凉鞋,全身上下加起来起码超过200块!而且……”他继续炫耀道,“我连牙膏也讲究,非‘黑人’不用,看我这牙齿——” 他向我们咧了咧嘴,亮出他的牙齿,“这种牙齿要是在岛城,不知迷死多少姑娘!”

    听着阿杰的话,我差点喷饭。我还真的多看了一眼阿杰,觉得他的话蛮有依据:他全身“名牌”,皮肤黑不溜秋,牙齿洁白闪亮。黄庄主低声告诉我,阿杰只爱用黑人牙膏,所以,他固执地认定牙齿白是用了黑人牙膏后的奇效。

    阿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扁的人造革小钱包,在我们面前晃了晃,说:“你们看看,这个也是外国‘牌子’货吧,看这洋文——”

    我定睛一看,钱包上面印着一排拼音:Gaojiqia

    bao(高级钱包)。

    我与黄庄主已经笑得前俯后仰涕泪横流了

    ……

    怡人庄园,纯朴的惊喜,简单的快乐,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嗅闻着荷塘上随风而来的阵阵荷香,我看着那湛蓝天空飘过去的朵朵白云,我的鼻翼脏腑间流畅着自然的气息,我的整个身心都显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努力控制着我的记忆,不让它与过去发生关联。不必思想什么,不必忧虑什么,更无所谓忧伤。岛城离我好远,名利与我没有关系。我的双脚落在地上,我的灵魂安歇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梦寐以求活着的状态。岛城给予不了的,怡人庄馈赠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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