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里面的人怎么办?”熊熊大火之外,周府的府兵问向狼狈逃出来的华服之人。

    “我的白婉,已经不复人世了。”周荣最后撇了一眼在汹汹烈火中摧枯拉朽转眼灰飞烟灭的木屋,语气狠绝地淡淡说道,“至于她,就让她和商陆一起葬身火海,也算了了我的这块心病。”

    火海里,浓烟滚滚,幸好商陆在京墨在咬舌自尽的最后一刻及时撞倒了桌上的烛台,此时,他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用尽浑身力气扯动嘴角,对京墨做出一个模糊的口型:“快走。”

    京墨死死拉住商陆的手臂,想要撑着他逃出火海,可木屋里四处堆满了杂物和干枯的稻草树叶,处处火光炙人,她找到风口来向,陈旧的房梁突然禁不住火势的蔓延,“哐当”一声狠狠砸了下来。

    “商陆!”

    京墨肩膀蓦地沉沉一歪,整个人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她搀扶的商陆双腿被砸下来的房梁压得死死地,任凭京墨再怎么扶他拉他也动弹不了分毫,而此时,火势越来越大,京墨也无法呼吸,更没力气再站起身来,她的眼里,只有肆虐的火光之下,商陆盛满浑浊泪水的愧疚眼神。

    “师兄,你糊涂啊…”京墨已被浓烟熏得咳嗽连连,她强忍着肺中的翻涌凝噎,对奄奄一息的商陆说道,“你可想过,那时候师父为何把谷中事务暂时交给我代为处理?”

    京墨被熏出两声闷咳,接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当时杏林谷占据了医药界的半壁江山,朝廷的施压日益显著…门中弟子八百人,师父唯独带你入宫,熟悉御医事宜…你还不明白师父的苦心吗…”

    商陆如当头棒喝一般怔住了,所有身体上的伤痛都已经麻木,他终于流下了十年来最澄澈的两行泪水,却转眼就被四周窜上来的火舌舔舐干净,紧接着,商陆整个人沦丧在火海中,这个木头人,终于不用徘徊在生死边缘了。

    京墨趴倒在一边,四周攒动的熊熊烈火正一点一点地朝她舔过来,她脑中飞快回忆起许多过往时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纭坠落。记得早年时,她守着杏林谷满山遍野的无数草药和烂漫山花,和谷里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嬉闹,一起出谷游历治病救人,还以为能这样和悦欢喜地过一辈子……

    京墨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看到周荣用双重嵌套画法给她画的那副杏花美人图,遇到火焰后第一重景象已经全然褪去,露出了藏在花海之后的第二层画境。

    画上是一片喜庆红火的热闹景象,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成亲,画中娘子娇羞美艳,正是舞女扮相的京墨,而当京墨再去细看郎君模样,却在恍惚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热闹喧腾的烈火向她奔赴而来,她感到沉甸甸的身体忽然飞了起来,随即,她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柔柔软软的云端,腾着云渡过了一片汪汪火海。

    慢慢地,她感觉到这朵云开始变得温热,甚至还在流汗,还生了一双如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睛一路凝望着她。

    原来,是他的怀抱啊,真像云。

    “你来…来娶我了么……”京墨昏昏沉沉之际,脑海中浮现的还是拜堂成亲之景,奄奄一息地对画十三说完这句话,她的头就有气无力、不受控制地搭在了画十三的臂弯中。

    “京墨,你别睡,别睡啊。”画十三步履生风、片刻不停地朝城中赶去,时不时地瞥着怀里一身狼藉、孱弱虚浮的京墨,“京墨,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你刚才问我什么?”

    京墨勉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地答道:“我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做你的妻子啊……”

    画十三心头一动,脚下仍是拼了命地往城里飞奔,生怕京墨昏睡过去,接话道:“你做我的妻子,我有什么好处么?”

    “嗯……好处?”京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处就是…你后半生的病痛都包在京药师身上了…直到我看着你变成一个…一个糟老头子……”

    画十三摇了摇怀中的京墨,急切紧张地说道:“好。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哪怕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也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妻子。你不要睡啊,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城里了。”

    “画…画十三……”京墨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唇边也没半点血色了,“这次…别再骗我了……我……”

    “我不骗你。”画十三进城以后,先叫长灵去找大夫,紧接着把京墨一路匆匆带回了沁园,路上不停地和她说话来给她提神,“我们去看大漠里的落日和星月,我在草堂里给你开一间研药室,好不好?你给人看病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在一旁作画,我若是再把你画丑了,你就还在我脸上涂猫屎,好不好?”

    京墨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虚弱地笑道:“不,我有法子治你呢。”

    画十三想了想,柔声笑了:“是是,你有。不过,下次别再扎破你自己的手了,你扎我,以我的血吓唬我,岂不两妙?”

    京墨浅浅地笑了,她疲累不堪地缓缓合上了眼,在画十三一声声呼喊中提着一口气,留着最后一丝精神。画十三终于来到了沁园,发现曼曼已经焦急地等在屋里了,随后,长灵也带着外面的大夫赶过来了。

    “大夫,她怎么样啊?”画十三坐立不安地急着问道。

    “奇哉,怪哉!”老大夫一边撵着花白胡子,一边摇头晃脑地叨念着。

    “她刚从火海中逃生出来,有什么奇怪的?到底怎么样才能救醒她?”画十三看着老大夫不紧不慢的样子差点没揪住对方的衣领问个明白。

    “你说她是刚从大火里逃出来的?”老大夫细细打量着京墨,一脸的不可置信,“可她明明浑身冰冷,体温低于常人,简直像从冰窖里挖出来的一样啊!”

    画十三听了这话,心头一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边,紧紧攥住京墨的双手,抚摩她的额头,发现确实寒冷如冰,他一着急,胸口猛地返上来一股血腥味。他一直以为他的心早已一片死寂,可这一瞬间,他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他不禁红着眼,不屈不挠地唤着:“京墨!京墨……”

    曼曼在一旁也如五雷轰顶一般,差点绷不住昏厥过去,只听慢吞吞的老大夫疑惑地缓缓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吓得丢了魂了!”

    画十三听罢,顿时回复了大半的精神,他试着去探京墨的鼻息,发现果然平稳而均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曼曼喜极而泣道:“那墨墨怎么还不醒?还有,大夫你说她浑身已经冰冷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该不会和商陆一样半死不活地落得一身瘫痪吧……”

    画十三瞥了曼曼一眼,牢牢攥紧京墨冰凉的手,款款沉吟道:“不会的。就算她落得瘫痪,只要我活一天,必会照顾她一天。”

    其实这话说出口后,不但曼曼听得一愣,连画十三自己都没料到,他还有给别人承诺的真心和勇气。

    老大夫冲着画十三和曼曼甩了甩袖子,带着几分呵斥唠叨道:“呸呸呸,哪儿有你们这样咒病人的?她的脉象平稳康健,并无大碍!不会去见阎罗王,更没什么瘫不瘫的!”

    画十三先是一喜,随即惴惴不安道:“可是她怎么还不醒?而且,她的体温确实奇低。”

    “她只是被浓烟熏得一时昏迷过去了,几个时辰之后,喂她喝点水,就能醒过来了。”老大夫皱着眉头,深深打量着京墨,砸了咂嘴,难以置信地摇头说道:“她这种体质,真是医书上千年不遇的寒冰体质啊。浴火反化为冰,浑身体温骤降以自保,最厉害之处在于一身寒血,相传功用高深难测……对了,她是什么人?”

    曼曼一听到寒血,就想起来京墨曾向她提过她的血确实有几分特别之处,偶尔还能拿来入药,其余的京墨没说,曼曼也没放在心上。听大夫这么一说,曼曼也十分吃惊,也难怪,京墨本身就是个药师,平常都是她给别人看病,别人哪里窥探得了她身体的半分境况?

    “她是,一个好药师。”画十三没有提杏林谷,他的目光款款落在她安谧熟睡的脸庞上,淡淡回道。

    “原来也是药师!也算是苍天造化呀!”老大夫本来焦虑的神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此话何意?”画十三不解地问道。

    “但凡特异之物,必有极端两面。”老大夫摩挲着花白的胡子,背书似的回道,“我记得医书记载,千年一遇的寒血之物,亦正亦邪,若入药则药效大增,或可治愈诸多不治顽疾,但若用以制毒,恐怕毒性之奇,无药可解……”

    画十三正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凝视着京墨,对老大夫的话只半信半疑地听了个大概,他发现握在他手心里的纤细玉手中,有一根小指上仍然留有一点和他左脸胎记颜色一模一样的小红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京墨喃喃道:“只要你平安醒来,便一切都好。”

    曼曼又向老大夫确认了一遍京墨无恙之后,便送走了他。待曼曼回过头来,才顾得上打量画十三的样子,他一身白衫已经落拓地不成样子,裙裾沾满了泥泞,后背上大片的烫伤伤口还没愈合,刚才又在火海里淌了一圈,此刻都渗出了脓血,而他手上的旧伤也还没好利索,整个人除了还清醒地睁着眼,没比京墨好到哪里去。

    “十三公子,你先去歇息歇息吧,墨墨有我在这里陪着也是一样的。”曼曼柔声关切道。

    “没事。”画十三不肯放开京墨的手,目光也舍不得从她脸上移走,仿佛只要他稍不留神,她就能灰飞烟灭了似的,“你去休息吧,我会在这里等她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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