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镇子,再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富丽堂皇的首领府门前。回望之下,真是和那镇子天差地别——这府门口处,有七八个强健壮年卫兵,持着大刀大棍极其卖命地牢牢看守着,门里面,竟然还设了一处假山做屏风,上面淌着涓涓细水潺湲不绝。一见到那涓涓清澈的流水,京墨的眉心越蹙越深,缓缓走进了首领府。

    “京墨…京墨……”画十三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他感觉到口中残留着一阵馥郁的血腥味,而从咽喉到心肺,却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畅,他皱眉疑惑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暗破旧的木房子里,而不远处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他一边努力回想晕倒前的记忆一边问道,“这是哪里…你是何人……”

    苏玛婆婆见到方才进屋时还奄奄一息、面色苍白的画十三此刻竟已恢复如常,不禁感叹京墨的高明医术。她一五一十地讲述着如何在风波镇遇上伊莎带回来的京墨等人,又是如何为了救画十三而把他带到这里来,以及风波镇的首领是如何派人把京墨他们缉拿押走的。

    “那么,苏玛婆婆,首领府在哪?”画十三起身下榻,想要倒杯水喝,却发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水壶里空空如也。

    “我们这里呀,这些年水比黄金贵。”苏玛婆婆一脸局促,“都是拜首领府里的那个女人所赐。你沿着镇子的主路一直往西走,出了一个碎石头砌成的门就能看见首领府了。”

    画十三点了点头,临走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壶:“婆婆,把水壶擦干净,复用可期。”

    苏玛婆婆看着这个单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外,而余音似乎回旋在干涸已久的水壶中,一路寒风瑟瑟,她不禁为这几个年轻人担心起来,毕竟她了解,女首领是何等的心狠手辣、反复无常。

    转眼间,画十三一路疾走来到了首领府,一下就被府门里的假山屏风攫去了目光,假山的缝隙空穴之间穿梭流淌着村民们求而不得的潺潺清水。画十三眉头深皱,他不禁想,京墨和长灵在如此猖獗狠心的首领手上,恐怕凶险万分。他堂堂正正地走到府门前民兵守卫的面前:

    “我是汉人。抓我去见你们首领,你们必定得赏。”

    民兵们见到天上掉下了个便宜送上门来,忽然面面相觑,觉得蹊跷,一个民兵被支使着跑进去通报了。

    就在画十三为京墨的安危忧心不已时,他忽然看见从框着假山飞流的厚重木门里,跟着通报的民兵走出来一个体盘丰盈的健壮女人,五官也生的粗粗大大:

    浓郁粗实的眉毛下,嵌着一双中年女人特有的倔强又漆黑的圆眼,还未开口说话,涂着浓重胭脂的嘴巴已大大咧到了耳垂下。这般模样凑到一起竟并不丑陋,显出一种独身女人的柔中带刚,并顺带着三分大漠汉子的粗犷。加之她与红唇映衬的锈色红裙、压在肩上的耀黑色披肩、和头顶浑圆发髻上插满的木梳铜簪,真真是浓丽艳俗到带有几分侵略性。

    她跨着大步走到画十三面前,乜斜着眼睛细细打量了几眼:“你就是那个药师姑娘的男人?”

    “你想必就是风波镇的女首领了。京墨在哪?”画十三诚恳正色道,“她只是为了救我才误入风波镇,我们只是殷国普通百姓,并无目的一无所求。风波镇地处两国交界,若你随意伤及无辜,我国朝廷知道后必然会挑起两国事端,还望你以大局为重。放了他们,你没有任何损失。”

    女首领仰头一阵朗声长笑后,盯着画十三的眼睛:“汉人公子果然都是不同凡响、能说会道。你欺负我阿莉娅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么?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倚着天堑雷公峡,你们这些人就成了我案板上的鱼肉,我手起刀落,再顺着石穴把你们的尸体抛到雷公峡底,神不知鬼不觉,我就不信有谁会来找我算账!”

    一听到雷公峡底,画十三的胸口不可遏制地涌起一阵翻腾,他攥紧了手心,咬了咬牙问道:“他们在哪!”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姑娘已经在雷公峡底了呢?你又如何?”阿莉娅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

    画十三心口一绞,他的目光顿时空洞而涣散,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留下京墨一个人,不论她在哪,不论她是死是活。突然,画十三转身拔腿,朝着雷公峡的方向疯狂奔去。

    “十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绕到了画十三的耳里,他猛地停下了飞奔的脚步,怔在原地片刻,直到听到这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再次想起,他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缓缓回过头去。

    “京墨!”画十三一身落拓、没精打采的样子顷刻间烟消云散,眼眸中绽放出午夜星辰般的烟火,他像一只离群的鹤找到了零落的伴侣一样,飞快跑到了她的身边。

    “还好你没事。”两个人异口同声,四目相对。她整理着他凌乱的鬓发,他无限温柔地轻轻抚摩着她憔悴苍白的侧脸。

    “你的手心怎么了?是不是她干的?”画十三看到了京墨手心上一道赫然深深的伤口,惊问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阿莉娅首领。”京墨把手收了回来,示意画十三并无大碍。

    “看来,他为你,也算是生死无阻了。”阿莉娅笑看京墨,目光里敛去了凶煞和狠绝,“单这一点,他就比我的夫君强了许多。”

    画十三见阿莉娅待京墨似乎颇为客气照顾,疑惑地看向京墨,京墨回以安定一笑。转过头对阿莉娅说道:“首领待夫君一往情深,想必他安好时更是与你恩爱非常。”

    “阿莉娅!阿莉娅!姐夫他、姐夫他——”伊莎突然从屋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

    阿莉娅脸色一沉,急忙冲进屋子里,不忘回头喊到:“带那个药师一起进来!夫君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让她一起陪葬!”

    画十三将京墨紧紧揽在怀中,一脸凛然不可撼动,而京墨却对警惕十足的画十三微微摇摇头:“不会有事的,我有分寸。”

    接着,京墨拉着画十三跟着伊莎一起走到向府中深处。穿过院子时,画十三环顾内外粗略一看,只见这首领府除了门口那假山飞流显得有几分威势富庶之外,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盆景鼎器也没有。路过正堂里时匆匆一瞥,发现里面除了必要的几套桌椅陈设,只剩墙上挂着的一幅草木葳蕤葱茏、茂密繁盛的巨画,甚至让人觉得这诺大的首领府有几分寒酸落魄。

    到了一个把守森严的屋子里后,阿莉娅一下子扑倒在躺于榻上之人的胸口:“夫君!”

    “他浑身毒斑已褪,你别担心。”京墨缓缓说道。

    阿莉娅难以置信地大着胆子掀开榻上昏死多年之人的衣领,发现原来深紫暗绿的团团毒斑已经褪去,好歹有些活人的样子了。她感激不已地望向京墨:“我夫君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京墨略略低眸:“阿莉娅首领,你也知道他已经昏迷三年了。”

    “可是你居然能治好他身上残留三年的毒斑!你也一定能把他救醒,对不对?”阿莉娅黑葡萄一般的眼珠里渗着夏夜渴望的光芒。

    “阿莉娅,这三年的昏迷已经试他心肺孱弱,脆弱如枯叶,甚至撑不起苏醒之后的一呼一吸。而且,我方才在为他施针时,试图为他打通气脉,但我做不到,因为他体内提着一口气,一直在抗拒外界对他的救治。就好像,他宁愿在生死边缘游离,甚至…甚至他更宁愿去死……”

    阿莉娅听着听着,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她黯然扭头,望向榻上她深爱不渝的男子,男子面容干净,苍白的嘴唇方厚而周正,额头饱满眉峰挺直,温厚中别有一番俊俏。她喃喃道:“阿广、阿广,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吗……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切没有变得像你想象地那么糟啊……你别怕,你回来陪陪我啊……”

    画十三和京墨疑惑不解地相视一眼,京墨顿了顿,问道:“阿莉娅首领,我能否问一句,他三年前是甘愿服毒自杀的吗?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吗?”

    “他骗了我!他一次次骗了我!”阿莉娅爱恨交织地捶着床边,但深深眷恋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夫君,“阿广,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论做错了什么都要两个人一起承担么?我们说好了一起饮毒酒赴死,你为什么把我的酒换掉?为什么把这么一个烂摊子留给我!你以为活着的人就好过吗?”

    站在一旁的伊莎听着阿莉娅的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悲痛欲绝的阿莉娅,仿佛她从来不认识她的亲生姐姐。毕竟,这三年,自从阿莉娅的丈夫死后,阿莉娅性情大变,霸占水源,残害村民,伊莎就从来不肯和阿莉娅共处一室,而是一心想着怎么和阿莉娅作对,甚至反抗她、摧毁她。而此刻,伊莎却看见一向心比铁硬、作恶多端的姐姐哭得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且,还是个伤心的女人。

    伤心的女人。画十三知道京墨也看出来,风波镇的事或许别有内情,他攥紧了京墨的手,两个人交换目光,顿时心里添了力量。京墨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她想到了商陆,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阿莉娅多年如一日生死苦等的心情,她皱了皱眉,犹豫之后向阿莉娅交待道:

    “救醒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太过危险、太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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