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凭泽郇这般圆场,终而这一顿午膳下来,贤玥仍是心不在焉、颜色萎靡。泽珉酒足饭饱后正欲提议换场,贤玥却眼疾手快地在桌下捏住了他的手,并在他手背上重重地用写下了一个“走”。

    见贤玥目光坚定,泽珉虽心有不甘,却也知她主意已决,不敢再装疯卖傻。

    待铜轺车方过宣德门后,贤玥忙忙将车帘一掀,“孙喜,烦你送我去一趟韵琴斋。”

    坐于对侧无精打采的泽珉登时惊坐而起,“玥姐姐,你这会儿要去韵琴斋做什么?”

    贤玥微微一叹,“此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改日我一五一十告诉你。”

    泽珉心内虽疑惑重重,但他到底也未见过贤玥如此决绝神色,想必此刻再是坚持也无法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那你记得早些回来,我在聆欢殿中等你……”

    韵琴斋临湖而设,唯有小径可通,车马皆是无计入内。此刻车鸾便停在了在与其临近的东南明廊边,还未等孙喜躬身将她扶稳,贤玥便一把提起裙摆朝东南侧的小径奔去。她想她这辈子约莫也没跑得这般快过,不知是那食言的滋味太教人愧疚难言,还是她心中在隐隐担忧再见不到那个人……

    秋阳杲杲,青墙外红枫如火,负手立于韵琴斋门前的贺钊看到风尘仆仆而来的少女不禁面色一怔,复而谦然地向她点了点头,“纳兰小姐。”

    “贺大人,我可以进去吗?”

    因由方才跑得极快,贤玥现在仍微微地气喘,双眸有如蕴着层水气,这会儿瞧着竟如同初生小鹿般让人可爱可怜。见贺钊点头允诺,她轻声言谢后便几步越过院门,正沿琉璃照壁而行时,只见两个素色衣饰的内侍提着一双红木食盒绕弯而出,悄然私语间二人面上皆露难色。

    贤玥因不认人,此刻便只想快步踱过,却不想一旁的低声细语却不偏不倚地撞入耳中。

    “殿下这是怎么了,一早让贺将军从宫外寻来的吃食,这会儿一口未动便又不要了……”

    似乎只是踌躇一瞬,贤玥便即刻回身几步挡在那两个小内侍面前,“两位公公,这一双食盒,能不能交给我?”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抬首只见贤玥衣饰不凡、姿容出众,转念又想其既能得到贺将军准许入内,想必身份亦是特殊,自然不好得罪。于是二人只是犹豫稍许,便对视一眼将手中的食盒交予贤玥手中。

    贤玥提着微沉的红木食盒,迈过青竹环绕的幽静内庭,终而走向了与湖畔相融的紫竹长廊。她轻吁了口气,三两步迈上台阶,只闻一股韵韵清雅的茶香味扑鼻而来。长廊末端正架着雾气氤氲的白泽铜炉,而铜炉上的雕花铁壶中正烹着上好的珠兰香片。

    一袭墨袍的寂泽修正与之不远地半倚坐在廊中,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他循声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继而又不动声色得望回了手中的书卷。

    “来了。”

    “四殿下,着实抱歉,我今日事出突然,爽了您的约……”

    “嗯。”

    寂泽修不咸不淡应着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浅抿一口。茶已经有些凉了,青花白瓷的杯壁捏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不觉有几分落寞之意。

    贤玥有些丧气,垂眸望向方才从内侍手中夺来的红木食盒。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不觉间竟已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但如此想来,当下倒也不怕再多一件了。

    半晌后,她鼓足了气嗫嗫声道,“殿下,这些点心能不能别丢,我中午什么也没吃,有些饿……”

    望着此刻眉头微蹙、一副怯懦模样的贤玥,寂泽修的眸中似乎很快地闪过些什么,但很快又风淡云轻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继而将手中的杯盏放至一边,“那便端过来吧。”

    “是。”

    贤玥不敢再多言,在一旁的银盆边净完手后,便小心地布好了桌,并将食盒内的象牙筷子双手稳妥地递到了寂泽修的面前。

    眼见有些过于殷勤的贤玥,寂泽修唇畔终而闪过一丝笑意。

    贤玥倒没想到寂泽修也未嘀咕她两句便接过筷子,使得她双手竟在空中顿住一瞬,尔后又立刻老实地收了回去。

    “有些凉了。”

    寂泽修夹过一块桂花栗子酥,浅尝辄止。

    “对不起……”

    “今日出去玩的可好?”

    贤玥心下一沉,想着定是泽珉当时得瑟,早在疏影阁旁便将今日之事叙给了贺钊,“不太好……”

    “噢,看来是和三哥聊得不够投缘。”

    “殿下,您别取笑我,您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

    黄昏将至,廊中似乎又黯上了三分。贤玥秀拳半握,腕上玉镯相碰,一时恍若秋雨击青瓷,空灵而又剔透。踌躇片刻,她终于沉沉开口道,“我和三殿下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我初见您的那一日亦是第一次遇见三殿下。我不知泽珉曾在您面前说过什么使人误会的话,但那都并非我的意愿,也请殿下今后都别凭此论事了!”

    毕竟是女孩子家,说到此刻她早已红透了耳根,眼圈亦有些红红的,自然不敢再望向寂泽修一眼。

    “知道了。”寂泽修见她此刻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心中暗叹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竟得自己哄着她了,于是有些别扭地夹过一块五香豆干放入她那空荡荡的青花瓷碗中,“多吃些吧,这些都是贺钊今日将盛京绕好些了圈替你买的。”

    贤玥亦不是小家子心性,眼见寂泽修这般给她台阶下,心里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声音亦变得有些软糯糯的,“那您到时候可替我谢谢他……”

    “嗯,”寂泽修草草应答,神色中却有分难得的别扭,“平日里,五弟可曾提到过我?”

    “有啊,”贤玥捧着碗挡住半张秀脸,不紧不慢地轻笑道,“他总说您喜静寡言,不过如今看来,倒是不实!”

    “你倒是愈发胆大了……”

    贤玥心内窃喜地望着眼前佯装生气的寂泽修,自然而然地不接过话茬,而是夹起了自己碗中的豆干轻咬了口,“真是谢谢贺大人,这豆干卤得可真是好吃!”

    寂泽修轻哼一声,便不再理她。

    内庭外忽有些嘈杂,贤玥心下好奇却也不好回身探视,抬首只见寂泽修神情专注、恍若未闻般地把玩着桌角的白釉小梨壶。

    须臾只闻一阵脚步声方至,简言几句道之原是西凉的景福小公主想入内观瞻一番。

    寂泽修语气淡淡,“今日不便,让她改日吧。”

    内侍谦卑允诺后便起身离去。

    贤玥眸光一转,忽而想起了那日宫宴中九尺凰台下的身姿曼妙的动人少女。此去已过半月,西凉一众竟还未离开盛京,细想倒也是稀奇。

    “四殿下,您认识景福公主?”

    话一出口,贤玥方觉有些不妥,却也无计收回,于是只得定定地对向寂泽修深沉的目光。

    “不认识。”

    “哦,”贤玥垂首轻答,语气悄然间也柔软了几分,“其实殿下您那日出言帮着三殿下,我真觉着极好的。”

    寂泽修神色冷冷地睨了贤玥一眼,“我帮他拒了联姻,你很高兴?”

    “是啊,我很早便听泽珉说起你们兄弟几人感情极好,。我曾有一个弟弟,可惜夭折得早,如今便只剩我和哥哥两人,可哥哥又和我差了些许年岁,自小便不太爱带我玩。而寄住家中的堂妹和我素来性格有些不合,自小便玩不到一处。”贤玥望着眼前凤纹花口盘中糖衣微融的糖丝葫芦,神色不觉间有些失落,“前些年,家中也曾收养过一个小哥哥陪我一同习字念书,可惜我堂妹不太喜欢他,家里便又让他搬了出去,我便又成了一个人。所以我自来很是羡慕别人家中兄弟和睦、姊妹成群……”

    这一瞬,向来冷静深邃的星眸恍若苍茫大陆中纵横奔流的万里江洋般注视着眼前神色落寞的少女。

    “你有五弟,还有挽歌。”

    “这倒也是,”贤玥双手捧腮,忽然娇憨地扬起唇畔望向长廊尽头挂落上的鎏金壁花,“不过泽珉总让人有些头疼,尽闹得我没个清净,也不知我弟弟若长到这个岁数,是否和他一般顽皮模样……”

    有风掠过,湖面瞬起层层波纹,廊内赤铜摇铃叮铃作响。

    贤玥这才懵懂回神,一时香腮微红,“四殿下,我今日会不会话太多了……”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着。”寂泽修的声音瞬间柔若廊内轻拂着的丝丝微风,美好的近乎有些不真实。

    贤玥心底骤然一暖,秀唇微启正欲开口,贺钊却从琉璃影壁旁疾步走来,

    “殿下,纳兰小姐,外面有位名唤花茵的宫女报有急事求见。”

    寂泽修转脸望向贤玥,贤玥自然心下疑惑,但亦飞快地点了点头。

    “进来吧。”

    得到允诺后,花茵躬身快步走入廊中,不知是否一路上步履匆忙,向来注重仪表打扮的她发髻竟有些松散。她先有条不紊地向寂泽修福身问安,得到准许后方才小脸一转向贤玥愁眉声道,“是五殿下让奴婢来寻小姐的,今日上香时敏贵嫔为扶着皇后娘娘摔坏了腿,一众主子这会儿便都提前归宫了。方才归来的车鸾已入了昭和门,五殿下怕一会儿娘娘问起您的行踪他答不上个由头,便让奴婢跑来这一趟……”

    贤玥心下一怔,暗想泽珉倒是难得心细一回。她下意识地望向寂泽修,片刻间却见他目光沉沉,似是深思在外。

    和风犹然,她却柳眉微蹙、心中轻叹。谨慎地扶袖起身,只闻发间流光四溢的珍珠流苏轻碰作响。

    “四殿下,我得走了……”

    “恩。”

    寂泽修星眸微垂,轻声应答。

    见他不再多言,贤玥想他或许是有些担心着庄懿皇后,于是恭敬地躬身行礼后便欲起步离去,不想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已然熟悉的低沉语调。

    “今后,别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贤玥闻言回身,双目对视,她心下骤然一颤,顿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面色微红地朝他点了点头后便迈步离去。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但她那犹如初生明月般的绝美姿容却在他心中久久不散。她纯净的恍若清泉般的眼眸,转动流光万丈,犹如能照亮这辽阔世间的无垠沧海、万千江山。

    而在那更遥远的天际,华彩夺目的晚霞渐起,犹如拉开了繁华苍穹初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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