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亮挎着个篮子,进了副街后看着身后没人,将篮子上的树叶掀开,放在地上蹲了下去,神情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看到有骑自行车的人从路口拐进来,连忙开口道:“鱼啊,新鲜的鱼,今天中午才捞出来的。”

    骑自行车的男人看了眼篮子,从车上下来刹住车子,装作打量着篮子中的鱼,嚷嚷道:“唉,你这个鱼是怎么卖的?多少钱一斤?”

    话音未落,男人飞快低声道:“小伙子,赶快从前头走,外边的红袖章正准备包抄你——”

    身子一抖,沈大亮连忙站起,拎着篮子向着另一边路口冲了过去,临走之前还回过头看了看中年男人,知道自己不能道谢,否则那才是坑了人家,只来得及挥了挥手。

    “咦,怎么跑那么快?”

    胡同拐角处,一个扎着绑脚的老太迈着小脚出现,打量了下骑自行车的男人,显然也是起了怀疑:“你没给他说什么吧?”

    “我能说什么啊,我就是说看看你的鱼,多少钱一斤,他就跑了,好像知道我是汉奸二鬼子似的,婶儿,没事儿我先走了啊。”

    中年男人自嘲的说着,看了眼小脚老太太胳膊上的红袖章,脚踩在二八自行车的搭子上,一使劲就冲了出去。

    无视老太太发黑的老脸,中年男人好像做了件好事儿,优哉游哉的骑着二八大梁自行车,心情苏畅的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回到了自己的家。

    沈铁军在公社下了车,脑海中全都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往日里不长的路,在这时好像变成了天堑,心头火急火燎的跑了起来,拐过村子口的知青点,也只来得及往里面看了眼,脚不停的便走了。

    “哎哎哎,小五,你跑那么快!”

    眼尖的胡静看到他要跑远,从知青的宿舍兼仓库里冲了出来:“你去干嘛了?今天有你的信到了,挂号信,还有个什么大学的老师来找你!”

    什么?有大学的老师来找?

    沈铁军愣住了,转过身形回来,心说不会吧,难道是自己的论文有回音了,可也不能千里老远的亲自来找人:“知道是哪个大学的吗?”

    “中原大学的,问你收到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你爹说你好像是没收到?”

    胡静有点不相信,圆圆的小脸上小鼻子小眼的,就是嘴巴有点大的不成比例:“人家老师听到后就回去了,说是明天再来。”

    “坏了!”

    沈铁军再次愣住,回过神就知道要遭,连忙摆了摆手:“那谢谢你啊小静姐,我这得回去看看。”

    “今天你可出名了,两封挂号信一个老师,现在可以可劲儿的挑了。”胡静抬高嗓门吆喝了一声,看着他很快走远,双手一拍神情着急:“嗨,油锅还在炉子上呢!”

    知青点的知青们做饭,都是排班轮流做,自打去年恢复了高考,原本纪律就比不得农场和兵团的知青们,胆大的直接跑回城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胆子小的,也都窝在知青点里复习,同样准备参加高考,沈家凹村知青点作为安然地区的明星知青点,也是如此。

    半个篱笆墙连着的家门在望,沈铁军却停住了脚步,想起沈老实的面庞,步履沉重的进了院子:“爹,有我的信?!”

    披着浆洗的发白的蓝褂子,沈老实手拿烟锅,蹲在堂屋门口的抽着,双眼无焦的落在门口的人身上,看清来人站了起来,不想蹲的时间有点长,双腿一麻身子便歪了过去。

    “爹!”

    沈铁军吓了一跳,冲过去揽住摇晃的沈老实,开口道:“您蹲着不能起这么猛,脑供血不足会晕倒的。来,慢慢的,您蹲门口做什么呢?”

    心中暖暖的坐到屋里桌子前,沈老实用下巴指了指才打的张桌子上:“今天有你的信,但是在看信之前,爹想问你,你的中原大学的通知书,收到了吗?”

    “爹,我收到了。”

    目光落在小方桌上的信,这个桌子还是陈木匠打的,为了能娶到二姐沈大金,陈木匠是出了不少血,沈铁军对此是心知肚明,毕竟过年花费那么多,开春又给大哥盖了间房子,家里也打了张吃饭的方桌和八个马扎,钱从哪来的?

    张健不知道从哪弄了500块,沈铁军便一手交钱一手交书的完成交易,代价便是后面有学不明白的,可以写信向他请教,美其名曰售后服务。

    只是,这钱沈铁军没给沈老实,他还不知道复试的话会去哪里,所以留在了身上。

    “魔外和羊外的来信。”

    扫了眼桌子上的信封,沈铁军心中有了数,这时电话属于传说中的装备,用起来需要烧钱,全国上下一片穷的时代,写信便成了最为经济和有效的沟通方式。

    当然,缺点也是明显,比如他那封录取通知书的遭遇,丢了还要去查很久,才能知道在哪丢的。

    所以信是挂号信,VIP服务的一种,相当于某风待遇。

    沈铁军没理沈老实不善的眼神,探手拿过来打开,魔外的里面竟然是张准考证,其他连个只字片语都没有,意思是相当明了:“过来考吧,考完了再说其他的。”

    啪的扔在桌子上,沈铁军满怀希望的拿起了羊外的信,有过魔外的作比较,一入手便知道有戏,厚度不一样,飞快的打开,便是满脸惊喜,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起来。

    信上的字有些潦草,内容竟然是全英文的,首先是批评,批评他那不伦不类的论文,格式勉强及格,论据全部都是臆测,逻辑有些颠三倒四,唯一还能看的,便是英文知识扎实还有点想法,看罢才知道还给他寄了点东西:“爹,东西在哪?”

    沈老实满脸好奇,这两封信到手后,倒是没有麻烦旁人,直接抓着邮递员问了个底儿掉,知道是什么学外语的大学寄来的,那邮递员脸上的钦佩之意溢于言表,作为红旗公社的老邮递员,知道这户就是传说中出了三个大学生的人家,所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到他这么高兴,沈老实用烟锅一指桌子底儿:“先前你问我我蹲门口干啥,还不是为了看你的这些子东西?”

    “爹,谢谢你,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这里面是录音机!”

    沈铁军放下信,从桌子底下抽出方方正正的箱子,外边写着易碎物品、轻拿轻放、打坏赔偿十二个字,打开后赫然是个报纸包,拿出来拆开,里面依然是报纸。

    连着拆了四层,沈铁军才见到个板砖大小的录音机,牌子是珠江牌的,边上摆了两盒空白磁带和四节一号电池,心情有些激荡。

    信中指摘教训的语气扑面而来,大多数都是在批评他的论文,后面说是让他把论文用口语录制一遍,连同录音机寄回,最后话锋一转,让他好好复习准备迎接复试。

    信封里,还夹了五块钱。

    这是要考他的口语了!

    沈铁军心里明镜一般,论文寄了三份出去,帝都那份石沉大海,魔外直接寄了个准考证过来,羊外那边不光回了信,好像知道距离遥远,为了避免他来回跑,还体贴的寄了录音机过来,甚至是连回寄时的费用都准备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饶是他这十几岁的身体里藏着个一甲子的灵魂,可当如山的师恩压过来,沈铁军瞬间眼睛发酸:“我本非良骥,愧对伯乐期;驽马自加鞭,不负恩师意。”

    就距离上来说,沈铁军还是向往魔外的,离家近冬天也不是很冷,他这个一到冬天便冻手冻脚的毛病,直到进了新世纪,家里条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才消失,可现在结果出现,那么羊外也是不差的!

    回到屋里找出中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沈铁军到了堂屋,坐在了沈老实面前,拿起水壶给他倒了杯茶,将通知书放在了桌子上,和两封信摆在一起,满脸恳求:“爹,上次我骗了您,我没有放弃报考研究生,这封录取通知书是三个月前,刘长庚书记送来的,之所以来的晚了,还是邮政的车出了车祸,给耽误的。

    今儿来的这个老师,应该是确认我是否收到了这封录取通知书,可现在研究生的复试通知,喏,这个又寄信又寄录音机电池和钱的,便是对我的复试,看我学的是不是哑巴英语,复试通过,应该就能去上学了。”

    沈老实目光在录音机电池和钱上来回梭巡着:“你,你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月就是7月了,复试没通过的话,那我就回来老老实实的考个大学,爹,你要相信我!”

    沈铁军面上沉着冷静,内心是有些惶恐,沈老实如果不同意,他是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的,而老爹又是个极其固执的人,后果怕是要吵翻天。

    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际遇,新中国建国以来也没有过的机会,很可能以后不会再有,不去试一试,那可就白活一回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沈老实叹了口气:“小四,爹送你们上学,是为了让你们有一天能跳出农门,既然你做了决定,爹只希望你不会后悔!要是,要是今年再变了,你,我看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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