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日月

    老林子里原本遮天蔽日的树冠,如今枯叶落尽。唯有参差的枝头彰显着曾经的繁茂。

    霜降已过,泥土尚未冻硬,寒气却已侵袭刺骨。

    无名年纪尚小,没什么御寒的能力,需要添衣保暖。清云子也没那条件和手艺做针线活。就把一整张黑瞎子皮,用草灰简单的硝一下。中间掏个洞,套头上。搓根麻绳往腰上一系,就成了个熊皮褂子。脚下的草鞋也换成了绑到小腿的獐子皮。再加上蓬头垢面的形象,活脱脱就是个小野人。

    此时无名正手脚麻利地收拾松针落叶和枯枝,身旁扔了一只洗摘干净的野兔和一只松鸡。都用树技穿好了。

    清云子还是那套千年不变的道袍,在渐冷的山中丝毫没感觉到半点寒意。用根树枝在头上随意的挽个发髻。虽利索不到哪去,却比无名的卖相强出无数倍。

    此时清云子脚下踩住一根垫着干燥苔藓的洁白棒子骨,两手拉住绕在骨头上面的皮绳两端,交替抽拉。

    仅仅三四息的功夫脚下便生起一缕清烟。

    清云子轻轻蹲下,把干苔藓捧在手里。小心地吹亮那几颗闪烁的火星,片刻之后“噗”的一声。冒起一朵小火苗。

    待到把火堆引燃,又压了几根枯树枝等火烧旺。清云子这才从怀里摸出半棵老山参,掰下一根枝丫扔给无名道“开饭还得大半个时辰,先把这个嚼了练吐纳去。”

    无名正是长身子的要紧时候,苦行僧般边赶路边修行,消耗更是惊人。清云子在有限的条件下也得变着法的给他进补。除了打到的野味外,人参、何首乌、黄芪这类补药也跟喂牛似的往无名嘴里塞。几个月下来还真壮实了不少。

    无名把山参嚼碎,分几口把汁水咽下。剩下的参渣含在舌下。

    稍稍稳了下心神,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去。摆出两脚与肩等宽,膝盖微曲的架势。十指尖相对,抱小球于脐下。微微闭合双眼,呼吸逐渐变地平缓而绵长。片刻之后,身上隐隐透出一丝融于天地的意味出来。

    正在火堆旁忙着摆弄肉食的清云子轻“咦”了一声,深深的看了眼无名,不由嘴角上扬。手下不耽误干活,暗自嘀咕了句“也不知道是捡了个宝贝还是拐了个怪胎。”

    无名自从接受他指导开始,他从赞叹到惊喜,偶尔还有惊吓,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

    一个小屁孩,连叩门都差的远呢,居然就有了那么一丝融身于天地的意思。这可是大练气期才能触摸的到的东西,无名这孩子在修行方面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意境这种东西不但听上去虚无缥缈,实际上也是修行中人最为难触及的部份。

    修行中的积累固然重要,不过只要肯下苦功夫,按部就班的去坚持,就算再没天分的人也会缓缓进步。但是一个大境界到达瓶颈后,就需要去寻求突破的契机了。为了这一线契机,有人入世苦行,有人杀戮成魔,也有人探寻古迹九死一生。即便如此,仍有九成的修行中人,终其一生是止步于叩门期之外的。这也是修仙注重于灵根和悟性的主要原因。

    无名心思纯净,性格通达。风餐露宿的小半年里,睁眼闭眼都是荒山野岭。倒也是苦中寻乐,看骄阳东升西落,明月阴晴圆缺;风过枝头,雨打涯处;花谢,叶落,无风荡柳。久而久之还真让他从中感受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出来。

    平时清云子该干嘛干嘛。不过无名练功吐纳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离远的,颇有几分护犊子的意思在其中。

    清云子转了转烤肉,在火堆上添上几根硬柴压住火头。盘膝而坐,缓缓闭目,静坐等待。

    天色渐暗,篝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目耀眼。烤肉已显出了金黄色,油脂顺着树枝滴在火中,爆起一团团小火花。即便没什么调味料,依就是香气扑鼻。

    无名双手缓缓叠在小腹处,片刻后站直身子。手心搓热,在眼睛上轻捂了一会,又搓了搓脸。算是收了功。耸了耸鼻子,赞叹道“青爷的手艺真是天下一绝呀。”

    清云子没吭声,面无表情地往灌木阴影处瞥了一眼。

    悉悉索索的一片响声后,两道人影钻了出来。

    一个是瘦高个,面白无须。小眼睛不仔细看就是两道缝,挂在大长脸上极不协调。另一个矮壮身材,相貌看上去倒是普通。只是嘴角上那颗长着几根黑毛的痣,分外的扎眼。

    俩人没客气,伸手烤了烤火。挤在一块坐下,矮个子抓起刚烤好的兔肉就往嘴里塞。高个子下手慢了半拍,捡了松鸡。还自来熟的跟清云子干笑着道了声“不跟你们客气了哈。”

    这俩个不速之客在灌木后面蹲了半天,不光清云子知道,连无名也早就觉察到了。

    “两位大叔,这大冷的天,你们是打哪来的呀?”被抢了晚饭的无名没显出半点恼怒的样子,主动打起招呼。

    二人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见惯了哭闹撕打的场面。注意到这的一老一小确实没什么威胁后才大大咧咧的出来烤火抢东西。结果没有意料中的怒叱,也没有想像中的唯唯诺诺、噤若寒蝉。反倒是小娃娃客客气气的打起了招呼。

    这下就算他们脸皮再怎么厚也凶不起来了。毕竟迎上的是人家的笑脸,手里正捧着人家刚烤好的晚饭呢。

    瘦高个微微愣了一下后,嘴里倒腾了两下“噗”地吐出根骨头,然后才空出嘴来,道“这里往西北方向三十里外的阜丰镇,我俩在徐府讨活计。”

    闻言,无名和清云子对望了一眼,都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终于要到的镇子上了吗?

    无名这几个月别说睡床板,连垫层枯草都要碰运气。日子过的还不如野人呢,起码野人还有个窝。

    刚上路那会儿还有兴致和清云子拌拌嘴,后来清云子肚里那点故事翻来覆去地听了五六遍,没了新鲜感,话也就越来越少了。

    这俩个不速之客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的大活人。否则依清云子的性子,恐怕不等他们伸手就给打出屎来了。

    无名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好奇道“那二位叔叔披星戴月地赶路是要到哪去呀?”

    矮个男子用袖子抹了下满是油腻的嘴,接过话头“员外要过门得第九房夫人跑了。我们这帮做下人就他妈是劳碌命。妈的,有什么好跑的?反正最后还是被抓回去。害得大伙跟着遭罪”外表憨壮的这位竟有着一副尖细的破锣嗓子。

    “叔叔,不急赶路的话就说来听听呗。”无名见有八卦可听,来了兴致。话是向着瘦高个问的,矮个男子的嗓音实在不敢恭维,听得他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两人本就不是什么能管不住嘴巴的主,平日也是滥嚼舌根的货色。再加上乐得躲在这里耗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来龙去脉给交待出了个大概。

    阜丰镇的徐员外本是镇上的绸缎商,极其善于专营。赚了些银子,捐了个员外的闲职。品性本就不佳,有了官职加身就更加的无法无天起来,常常带着家奴为恶乡里。也不知通过了什么手段,前年请了个神仙般的人物在家中供奉,从此更是变本加厉 。

    要说,人有了权势钱财总会有那么点怪癖。徐员外的原配夫人据说和下人通奸,年初双双浸了猪笼。事情没隔月,府里就张灯结彩的张罗续弦之事。而且一续不可收拾,连娶了八房。

    一个年逾知天命的老汉,讨的八房夫人却皆为黄口年华,没一个超过十岁的。

    背后自然是少不了威逼利诱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

    府中夜夜响彻女童地嘶喊哭闹,其中详情不足为外人道。

    没出两个月,便有一房夫人投了井,还有一个自尽未果被活活地折磨死。其余几人也都变的痴痴傻傻。

    即便是府中做惯了坏事的恶奴也有实在看不过眼的,其中两人辞工而去。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了家中。

    今日员外再续第九房夫人。不曾想一个不留神,竟让人给跑了。

    于是就苦了这帮做下人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之后,还得大冷的天出来找人。两人刚好负责这个方向,远远看到火光便凑了过来,也就有了眼前的这场相遇。

    瘦高个一只松鸡下肚,掰了个枝条剔牙。见矮壮男子还在跟骨架较劲,咬的嗄嘣直响,忍不住露出满脸嫌弃表情。用下巴点了点清云子问道“那是你什么人呀?咋一直不吭声呢?”

    无名没接话,却笑眯眯道“你俩刚吃的是我们的晚饭。”

    瘦高个拖着长音“嗯?”了一声。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冷声问道“那又如何?”

    无名向清云子努了下嘴道“这位性格不太好,有点护食。”

    矮壮男子终于舍得把没什么啃头的骨头扔掉,油手在屁股上抹了两把,挑着一条眉毛面笑道“那又怎么地?”

    无名丝毫没在意的气氛的变化。叼在嘴里的小树枝上下一翘一翘的玩着。含糊的说道“青爷不吭声,是因为怕跟你俩混熟了。会下不去手。”

    瘦高个没听清,疑惑道“你说什么?”下意识的看向清云子,结果没找到人。却见矮壮男子一翻白眼扑腾栽倒在地,紧接着后颈一疼,也没了知觉。

    清云子哼了一声道“小兔崽子,有什么好下不去手的?敢当着老子的面编排我,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哈。”

    无名吐掉树枝,露出一脸狗腿子的贱笑,啧啧赞道“青爷,啥时候教我这手呀?”

    清云子没好气道“教,青爷会的东西多了去了,不怕没得学。走,劫富济贫去,咱们去找那个什么员外把晚饭讨回来。”

    一老一小没急着上路,先撒尿浇灭了火堆,以免引起山火。

    无名又说饿到走不动路,死皮赖脸的要清云子背着。

    清云子也没推迟。毕竟无名的速度实在太慢了,难免耽搁时间。

    感受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飞速倒退的景物无名开心的不得了。小手用力一拍清云子肩头,得意忘形的大喊道“驾!”

    疾驰的清云子险些一跟头栽下山坡去,有种找个山头把这熊孩子扔下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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