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对于一个龙裔来说,既不能说很短,也不能说很长,但他们对于克瑞玛尔的印象总是有些模糊,这也不怪他们,克瑞法虽然是属于克瑞玛尔的城市,但克瑞玛尔对它完全可以说是漠不关心,从一开始,它就是为了满足异界的灵魂一点点小小的怜悯之心而提出的一个借口,至于这座海上城市竟然能够成功至此,就连巫妖也没有想到,毕竟他们都不是那种擅长经营与统治的人。不过这种陌生感与隐约的试探预备在看到两个迷诱魔的时候曳然而止——就连那些对阿芙拉仍然有着暧昧情感的骑士们也突然冷静了下来,阿芙拉毕竟还不是弗罗,还不至于让这些冷酷无情的家伙扭转自身的本质。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越发简单了,没有人质疑,更没有人反抗,巫妖的力量覆盖了整座克瑞法,密如飞蚊的小魔怪在黑暗中匆忙频繁地出入,对比着阿芙拉留下的札记,曾经的不死者发现克瑞法的力量比起五十年前非但没有减弱,甚至有所加强,巫妖将属于阿芙拉的一部分力量提取出来,不,不是他不相信阿芙拉,而是因为一个拥有力量的阿芙拉更符合他的需要,另一个灵魂表示赞成,虽然有时候巫妖会嘲讽它太过虚伪,但它并不是真的对阿芙拉身后的势力一无所知。

    “殿下难道真的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一个面容秀美的年轻人满怀忧愁地问道,他的装束与一个富有的凡人毫无区别,看起来不但没有任何值得人们警惕的地方,还显得格外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而他身边的少女也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单单看着这两张如同镜像一般的美丽面孔,就很难有人说出拒绝的话。但事实上,这两具华美的躯壳里分别装着一个有十五尺那么高,重达五千磅的恶魔,他们不但有着优雅的虚假面孔,还有着灵巧的舌头,敏锐的眼睛,他们可以保证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你想要的,做的每一件事情正是你所一直期望的,譬如现在:“您是想要抱回碧岬堤堡吗?”少年道:“那就交给我们吧。”“我们可以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够得以安然无忧。”少女说。“如果您不想让人们知道您能够召唤与命令恶魔,”少年说:“我们也可以用这具躯壳在人群中行走。”“那些巨龙多么的可恶啊。”少女说。“还有那些卑劣的盗贼与佣兵。”少年说。“他们死有余辜,十恶不赦。”少女说。“战争总是会导致那以计数的死亡。”少年说。“但有了我们,哀嚎与哭泣必然会属于您的敌人。”少女说。“只要您愿意使用我们。”少年说。“我们并不可苛求。”少女说。“只要十年,五年,三年,一年……或者只是一场战役。”少年说。“我们只需要一场战役中的自由。”少女说。“不经您的允许,我们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无罪的好人。”少年说。“或是坏人。”少女咯咯地笑着说。“不与您之外的人签订契约,”少年说:“不吞噬与收买灵魂。”“我们甚至可以为您的朋友效力,听从他们的命令。”少女说。“您不能就这么遣送我们回去。”少年说,一边哀伤地蹙起双眉:“我们会被魔鬼们嘲笑上一万年。”“或者更久。”少女附和道:“我们畏惧您。”“是的,”少年说,“我们无法违抗您的旨意,也不敢对您有任何欺骗。”“您是乌黯主君信任与宠爱的臣子,”少女道:“而我们只是他麾下上万迷诱魔中的一只。”“孰轻孰重,”少年说:“我们一直很清楚,殿下,您应该相信我们,因为我们服从您的根源来自于另一个更为伟大与强大的存在。”“您已经召唤了我们,”少女说:“血,灵魂与金币,将我们放逐回无底深渊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完全就是一种无谓的浪费。”“或者我们也可以留在您的身边,”少年说:“只要有我们,您的军队能够战无不胜。”“还有您与精灵们想要探知的问题。”少女伸出猩红的舌尖:“答案就在我们的口中,我亲爱的主人,您随时可以前来摘取。”

    他们口灿莲花,笑语晏晏,巫妖却一直忙碌于桌面上的公文,真难想象,如同克瑞法这样的城市一样会有堆积如山并且重要性可能丝毫不低于两个迷诱魔的文件,相比起术士,对于繁杂与枯燥的事情已经习惯或说擅长的法师也只能够说可以忍耐,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宁愿把它们交给另一个灵魂处理——所以说,他偶尔也会怀疑对方的说法——普通人什么的……他终究还是无法理解另一个位面的,长达二十年的教育究竟意味着什么,毕竟在另一个位面,另一个国家,一个可以听说写五千个单词以上的人就可以在这里成为一个领主或是爵爷的书记官了。

    迷诱魔们从来就有着恶魔们不太有的耐心,他们一直等到巫妖放下尖头开裂到已经无法书写的羽毛笔,才再一次露出温柔可亲的笑容,一般人看了或许会感到羞愧,从而说出一个他们期待的答案。但巫妖只是摩擦了一下手指:“火锅……还是铁板烧?”

    少年和少女的面孔顿时僵硬了一下,巫妖这才觉得另一个灵魂的逃避之举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他的赫赫恶名可以让恶魔中一向以难以对付著名的迷诱魔也不禁为之退缩——这两位确实懂得巫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他们甚至有着将自己的一双螯肢手臂藏到背后的冲动——谁让那些不幸挑战这位龙裔施法者失败的迷诱魔们全都被卸下了螃蟹钳子般的螯肢呢……他们可以向着冥河发誓,即便他们也曾经吞噬同类,但他们绝对没有将同类的一部分从身体上拆下来,先烤,后开壳,加蒜末,黄油,姜和盐一起放在铁板上煎,又或是直接去壳取肉,切片,放在沸水里烫一烫捞起来蘸粗盐与花椒的爱好,虽然说吃了都是一样的吃了,但后一种吃法显然会令他们显得格外的廉价……还有美味,整天被自己和同僚用看“啊,这个很好吃”的眼神看,就连残暴狡诈的迷诱魔也受不了。

    “您不能……”少年微弱地抗议道。

    巫妖用另一个灵魂干净而……饥渴的眼神盯着他,他立刻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在这种令人难堪的沉默中,巫妖收回视线,拎起一个很小的,几乎只有掌心那么大的皮囊往桌面上一倒——两个迷诱魔的注意力即刻被皮囊,显然那也是一个次元袋中倾泻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当然,那是巫妖早已预备好的,对于恶魔们永远也不会失效的诱饵与报偿——灵魂宝石。单单桌面上的,就有不下一百之数,这个数量即便对于迷诱魔,也不能说少了。而且即便他们仍然不甘心,却还是不能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是继续设法留在主物质位面,为这位龙裔效力,寻找机会与契约的漏洞屠戮人类,吞噬灵魂呢,还是拿着固定数量的灵魂宝石滚回无底深渊……迷诱魔们几乎不必去选择,若有可能,他们当然更愿意遵从恶魔的本性,肆意妄为,无恶不作,让所经过的每个地方都陷入到难以控制的混乱之中……

    “我们这就回去,”少年明智地做出了他的选择:“如果这就是您的愿望。”

    “但如果您愿意,”少女不甘心地说:“我们随时听候您的召唤,您知道我们的名字,呼唤我们吧,我的主人。”

    当一个龙牙骑士踏入厅堂时,他根本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象——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一左一右站在克瑞玛尔身边的少年与少女正在撕裂人类的躯壳,从虚假的皮肉禁锢中挣脱出来,他们的面孔向着两侧裂开,纤细的身躯四分五裂,凝固的紫黑色血液从裂口喷涌而出,在半空就化作青黑色的烟雾,如同龙一般生着双角的头颅从烟雾中伸出,凸起的长吻中满是獠牙。它们站直身体,头颅顿时碰触到了天顶,天顶的石块转瞬之间就开始碳化发黑,它们的胸前有一对四指的手臂,而在这双手臂之后,还有一双更为强壮与畸形的手臂,看上去如同毒虫的螯肢——恶魔们转头看见了站立在门外的龙牙骑士,竟然发出了相当柔和甜蜜的笑声,而就在下一刻,笑声突然变成了哀嚎,青黑色的烟雾突然弥漫开来,骑士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龙牙骑士醒来,一切异样的迹象都消失了,就连天顶都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但他一点也不觉得之前的事情只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不是没有见到过术士或是法师召唤魔鬼,但一般而言,除非不得已,他们召唤的一般都是低阶的魔鬼与恶魔,而且都会将恶魔与魔鬼限制在召唤阵法甚至是房间里,免得遭到他们的反噬,但他的主人克瑞玛尔显然不同于他们,他不但召唤了两只迷诱魔,并且允许他们随侍在自己身边,在高塔中四处走动——所以克瑞法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危险家伙顿时偃旗息鼓是有理由的,当一只野兽被困在洞穴中的时候,哪怕是个孩子也能朝它丢掷石块,但如果它被释放出来,没有项圈也没有镣铐的时候,只有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强大与心智的人才敢于任由它们匍匐在身边吧。

    另外,如果他没有理解错误的话,刚才这两只迷诱魔是被他的主人驱逐回了无底深渊吧,他应该是遭到了其中一只的打击,不过很显然,他的主人投掷法术的速度也丝毫不逊色于迷诱魔们的本能。

    巫妖还记得这个龙牙骑士,他们在离开格瑞纳达的时候带走的龙牙骑士都经过不动声色的甄选,这位龙牙骑士也是龙裔,只是血脉淡薄,他的父亲与母亲并不怎么在意他,他虽然和所有的龙裔一样在格瑞纳达成长,并且成为一个龙牙骑士,却始终保持着头脑清晰,行为理智,如果说他不是一个残酷的人,那么只能说是在说谎,但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也是不容辩驳的,无论是善事还是恶事都是如此,这让他成为了巫妖与异界的灵魂颇为倚重的人选之一——他因此获得了可以出入高塔的权利,嗯,虽然就刚才的事情来看,这份权利对于他来说,好像有点危险。

    曾经的不死者可以说是温和地抚慰了他一番,不是每个人在遭受到迷诱魔的攻击后都可以若无其事的,骑士的躯体与灵魂都受到了不小的撞击,巫妖让他喝了一点药水,骑士在喝下药水之后神色不免有些古怪——他可以辨别出药水里有精灵们的生命之水的成分,在生命之水很有可能是被劫掠盗窃而来的情况下,这也不算太离奇,问题是药水里还有新鲜的雪蜜……雪蜜是一种相当娇贵的东西,无论是法术还是别的什么手段,新鲜的雪蜜与经过一段时间储藏的雪蜜的气味与味道都有着极其鲜明的不同——但是,这难道是在说,他们的主人仍然与精灵们往来紧密吗?

    当然,他不是说不好,对于格瑞纳达里一些偏激的言辞,他从来就是充耳不闻的——血脉很重要吗?或许,但血脉可不意味着一切,他有着兄弟,也有着姐妹,但现在,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沉沦到了格瑞纳达的最底层,他们之中甚至还有覆盖着鳞片,自诩比他更为正统的家伙,但又有什么用呢?就像他那时选择了克瑞玛尔作为主人,而不是米特寇特,或是凯尔门与凯尔丝那样。他的选择十分正确,他的主人,以及他的代理人,都是强大,又宽容的,他在克瑞法度过的日子可要比在格瑞纳达悠哉和优裕多了。

    还有的就是,黑发龙裔对于生命的尊重也让他们愿意忠诚于他,譬如说,如果刚才站在这里的是他兄弟和姐妹中的一个,他们只会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成为恶魔的食物,说不定还会哈哈大笑,认为自己看了一出好戏。有些人或许会喜欢这种残暴无状的主人,他可不,他宁愿要个如同克瑞玛尔这样的主人,虽然他的仁慈不但体现在他们身上。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骑士向着他的主人鞠躬:“只需您发出命令,我的主人,我们等待着。”

    一身漆黑毛发的人面狮身兽克欧在月光与星光的照耀下围绕着克瑞法飞翔着,他的速度是那样的迅疾,拍打翅膀的动作都是那样的轻柔,以至于人们感觉到阴影掠过,抬头张望的时候,早就失去了他的踪影——与鹰首狮身兽不同的是,人面狮身兽在夜间也同样可以看见东西,他看见了正将脑袋塞在翅膀下沉沉入睡的“鸟头”们,看见了它们的守卫正在预备第二天的食物,看见了骑士们正在检查自己的链甲与武器,看见了扈从和士兵们正在忙碌于药草与给养,还有术士与法师们,如果窗口还亮着,那么他们或许还在抄写卷轴,调配药水,如果灯光熄灭,那么他们也许已经入睡或是进入冥想……等到魔法星河向着一侧倾斜,就连骑士,扈从与士兵也都陆陆续续地开始休息,通宵不眠的就只有忙碌的仆人与奴隶们。

    他收拢双翼,静静地落在一座仅在高塔之下的宅邸顶端,一个沉溺于爱人甜蜜怀抱中的法师警觉的坐了起来,匆匆抓起一面银镜,查看了自己设置的窥视法术,而后咕哝了一声,拉起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人面狮身兽抬起头,仰望黑塔,塔尖的光亮尚未暗去,它的主人还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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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就在地面的星河——也就是终日奔流不息的星光河边,另一支军队也已经枕戈待发,他们是精灵游侠凯瑞本,而非辛格精灵的密林之王召集起来的勇敢而正义的人们,游侠,德鲁伊与精灵战士们是他们的主要力量,其中一个老游侠已经两鬓斑白,并且很早之前就失去了一条手臂,但没有人胆敢怜悯与轻视他,谁都知道他是苏纶的选民,还是不下十二个游侠的导师,就连凯瑞本也曾经接受他的指导——他曾经拒绝了许多领主与国王的邀请,固执地居住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之中,人们都几乎认为他死了,谁知道,当法崙的军队开始在大陆上重新行走的时候,他也出现了。

    他和凯瑞本坐在火堆边,痛快地喝着来自于雷霆堡的冬酒,精灵的酒也不错,但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淡了,太淡了,淡到无法让他血液沸腾,他听着凯瑞本的述说,不时地露出讶异的神情,即便他已经经过了凡人的三倍之多的岁月,仍然要为精灵游侠在这几十年里遇到的事情啧啧称奇。

    “我想,”他说:“即便没有这场战争,我也会想去看看那个法师的,额,或许是术士?”他摇了摇头:“一个龙裔,当然,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族群都会有坏人和好人——但你知道,我讨厌红龙。”

    凯瑞本微笑着回答道:“那么或许您应该感谢一下克瑞玛尔。”

    “哦?”老游侠想了想,做了一个鬼脸:“你是说咬断我手臂的那只龙已经死了,而且和你的小朋友有点关系。”

    凯瑞本点点头,然后他不知道是否该对“小朋友”提出异议,如果依照克瑞玛尔(龙裔)的岁数,他或许并不比凯瑞本小多少,但如果是另一个灵魂,那么即便对于人类,他也还是个年轻人。

    他突然想要叹息一声,但还是及时地遏止住了自己的冲动,但老游侠已经有所察觉:“想要和我说说他吗?”

    凯瑞本正想要婉转地拒绝他时——毕竟克瑞玛尔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他们面前的火焰突然产生了变化,伴随着一声轻脆的爆裂声,一只只有豌豆那么大的火焰蜘蛛出现在凯瑞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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