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子元恂,可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当着下人面儿给一个小姑娘打,还不占理。想着干脆把人宰了吧,反正到时候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到底又没下去手。这着实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元恂一路黑着脸回到车上、回到驿馆,脸色就没好过。

    另一边,素苡的脸色也不太好。只不过,她是给吓的。但岑姨娘不知道啊,素苡也不会让岑姨娘知道,横竖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又不能解决,倒不如不知来的干脆,反倒能暂且落得一身轻松,且岑姨娘现在又正怀着身子呢,情绪起伏要避免,所以更是不能告诉她。

    门一响,岑姨娘便打客房里屋打了帘子出来:“苡儿回来了?”岑姨娘笑着为素苡卸下沉重的披风,又细致的掸去素苡里头衣服上残留的雪花,拉她进了里屋。见素苡沉默寡言的一副模样,眼圈也红红的,不禁询问,而素苡只是说被风沙迷了眼睛。岑姨娘蹙了蹙眉,斟酌着问道:“苡儿是……见着什么人了吗?”

    素苡点了点头:“是见着大人物,太子。”

    “太子?”岑姨娘心里一紧,那可不是个能得罪的人物,赶紧拉住素苡的手问询:“你可有什么地方失了规矩?”

    素苡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没有,只是她不知道那位到底是生气了没,要是生气了,按他的身份,直接把她杀了都轻而易举,又不必兜圈子的,可他没有。悄悄掀了眼皮看了岑姨娘一眼,见岑姨娘松了口气放下心,素苡抿唇,不论如何还是娘亲放心更来的紧要,至于明天如何,那便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问还是要问清楚的:“他说他叫元恂。”

    岑姨娘“唔”了一声:“是太子名讳。”

    好吧,人家也没有骗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理由,想了想,素苡又问道:“他很厉害吗?”

    岑姨娘点了点头:“皇位传嫡长,谁生太子谁便是皇后,当然,同时也要遵循子贵母死之旧制,当今这位太子甫一出生便赐死其生母,养在先太皇太后膝下八年,后来先太皇太后去了,他才搬到太子府独居,辅以太傅及众教习宫人培养。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圣上驾鹤西去,就将是他荣登大宝之时。”

    “难怪,”素苡想起元恂的嘴脸,撇撇嘴嘟囔道:“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天下人都欠了他的一般。”

    “人家可是太子!”岑姨娘拿起针线继续给腹中孩儿绣着小衣,闻言笑道:“这世间有什么是他想得到得不到的?况且,他又是先太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隔代宠上天!据说,先太皇太后对他也是宠惯的很的呢,陛下几次三番说要规矩规矩,先太皇太后也不肯听,所以后来没了祖奶奶护着,听说这位太子殿下受气的很,陛下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素苡“噢”了一声,忽然郑重起来,问岑姨娘道:“那皇上为什么要移居洛阳呢?”

    岑姨娘抬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听太子提起,他似乎对这很不满意。”

    岑姨娘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穿针引线,指引着金色丝线穿过轻薄的衣料,形成花纹。“迁都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洛阳城,接近南方,更利于汉化推进。”岑姨娘抬头看着素苡:“你看啊,你父亲、我,除了三夫人及其所出子女,我们都是纯正的汉族血统,而朝中也有许多汉族人在为魏国效力。”

    她放下手中针线,取来剪子剪断线头:“鲜卑原是北方游牧民族,马背上得天下,居无定所,而如今说要入主中原,那便要西征。西征路途艰难,险阻颇多,北方将士又不习惯南方湿热。这拼刀枪上战场硬拼硬,比起巧计争夺,自然是要难些,而推进鲜卑与汉族的融合,两族通商、通婚,鲜卑与汉即是一家人,这是一条捷径,因为这样一来,既是一家人,那最顶层那把至尊之位坐的是汉人还是鲜卑人,不也就没那么紧要了吗?”

    “当年陛下下旨,为诸皇子、藩王、大臣赐下与汉家女儿的姻缘,并广纳汉女充入后宫,这是一个表率,虽然目的大家都知道,但这既然对大家都有利,所以也就没什么人会持反对意见了。像韩家,宜贵妃娘娘入宫为妃,甚得圣眷,若不是汉化的功劳,韩家也不会升的这样快。而太子殿下不高兴,或许是因为后宫……”她顿了顿,垂了眼笑道:“而且,这朝中唯一能真正完全鼎力支持他的,或许也只有鲜卑旧族了吧。”

    人人心思皆缜密至此,素苡不禁暗叹生存之不易,而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得罪的太子可不是个平凡人物,是以又惶恐了半日。离开了客栈,一路行程上,素苡总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岑姨娘问了两回,最后确定是素苡累了,便叫素苡躺在腿上凑合歇着。素苡并睡不着,但为了让母亲安心,便一路装睡,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装着装着,竟也就真迷糊起来,渐渐的也就睡着了。

    马车悠悠停靠于巍峨阔大的朱漆府门前,没众丫鬟婆子看着了也只是看着,没一个有上前迎接之举,毕竟岑姨娘如今地位如何还并不好判断,与其碰运气去讨好得罪了其他夫人,倒不如作壁上观,就是火烧起来了也烧不着自己身上。没人来,车夫便只好起身,到后头厢阁里搬来了脚踏。素苡才被岑姨娘叫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任由着就被领着下了马车。按理说,扶主子下车乃丫鬟们应尽之务,蹲下供主子踩着背下车乃侍者们的职责所在,但到底是人皆势利,不过都是远远站着,嘴上说的好听些罢了。

    素苡抬头,瞧见那府门至上阔大一匾额,正铿锵有力的飞舞书写着“韩府”二字,她驻足昂首瞧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自此往后,她与娘亲,怕就要被锁进这一方府地了。

    丫鬟婆子们将喜迎一大一小两位主子进府的消息一层一层的递了进去,都是一样儿的笑脸热情模样儿,道着:“苡姐儿同岑姨娘到了——”那相迎的笑脸一个个儿的如模子刻好的一般,就跟那真的似的,只不过从头至尾连半个礼也未有罢了。玉珠帘儿轻挑,屋内的茶香混着那紫檀香气幽幽袭来,几把阔大的精致雕纹木椅上,华贵的妇人们端庄坐着,似闲谈,却又仍暗流涌动。

    三夫人阮氏手执与身上玫红色拥金线海棠纹绣衣裳相衬的淡粉色团花丝绢,她和蔼而得体的微笑着,见岑姨娘及素苡挑了锦帘进了屋来,状似要起身相迎,却是微挪了个方向,又继续正襟危坐着了。岑姨娘领着略瑟着的素苡上前见礼:“苡姐儿请夫人的安;妾身见过夫人。”

    阮氏闻言轻点了点头,等她俩又拜见过各房闻讯来访看热闹的夫人们,拿了丝绢轻掩口笑道:“早知妹妹要来,但路途遥远,不知是个什么时辰,就教这一屋子人坐着,左盼右盼了那样久。现下可算是见着了,好叫我们欢喜!”

    旁下首的三夫人马氏也道:“是呢!卉儿进门晚,未能有幸得见老三媳妇,这嘴里头天天念叨着的漂亮伶俐人儿!今儿可算见着了,果真与三夫人所言不差,竟不似是个姨娘……”

    “那似什么?”大夫人马氏笑着打断马氏的言语,嗤道:“不似是姨娘,难不成倒是夫人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拿一张粉底儿蓝丝绣花的帕子遮着脸笑的欢快:“哎哟,三夫人这话也亏说的出口来!”

    马氏面色微僵,马氏有些得意,一壁捻着头发丝儿顽,一壁又道:“妾就是妾!爬一辈子也成不了妻。哦,对了,我倒是忘了,也有厉害的!喏,实实在在的例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嘞!”

    马氏摇摇头,感慨非常:“唉!说来我是没那本事的!也只有服气的份儿。不过,这粉红衣裳妾室身份嫁进来的,是怎么也做不出名门出来的闺秀该有的样儿的,您说对吧二嫂。”

    陈述句的下滑语调,就仿佛是那板上钉钉、衙门儿里那惊堂木一响——震的马氏脑子里嗡嗡响。

    妾抬的正妻位子,那马氏嘲讽这么多回她都忍了,可今儿是岑姨娘带着姐儿回府的时候!竟也不依不饶!马氏这些天里被她老爷房里的两房妾室搅得日日不安生,便拿她出气?这软柿子挑拣的可真是有她一手!可偏偏她又无从反驳,只怪自己方才随意的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心底里倒有些埋怨起了,那底下至此仍跪着未起身来的岑姨娘来。

    “好了!”阮氏适时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的继续:“姐儿还在呢!两位嫂子年纪也不小了,平白争小孩子口舌,当着晚辈的面小心着被笑!今儿还都是自家人,可下月里四弟妹新进门来,两位嫂子到时候可别……”

    马氏到底是大房嫂子,占了个嫡长的,闻言赶忙道:“三弟妹这说的,自然不会!这阖府的脸面都在那一天摆着呢!我同二弟妹自然清省。”

    阮氏微颔首,似是方察觉底下素苡母女还未起身,竟是讶异,作了欲起身的动作,连忙请坐:“瞧瞧,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样久了也没让姐儿和姨娘起来——你俩也真是实诚,还要两位嫂嫂!也不照顾着提醒我一回!”说罢,又瞪了身边的侍女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两位主子搬凳子来!果是我近来忙着,管你们松了,便没规矩了!”

    谁人又不清楚这是下马威的伎俩,故而请罪谢恩及搬绣凳的工作便变得异常复杂,好不容易磨蹭着起身去做活,一路又拉拉帘布理理茶盏,而门口明明有三两个绣凳,却都又偏要舍近求远,手忙脚乱的去各间特地寻那绝对闲置的绣凳来,请了站着许久的两位主子坐下。

    阮氏笑着,唤来素苡细瞧着,一脸的慈爱,嘴里还念叨道:“好伶俐一个丫头!果真是我韩家女儿,一瞧便是!这端正的模样,哎呀……想着当年霜儿也是这般,结果一眨眼,霜儿都嫁人生子了,还有蘩儿,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我也老咯。”

    “三弟妹!你快得了吧!”马氏道:“我虚长你五岁呢!”

    “哎呦!”阮氏道:“我哪能与大嫂相比!我同大嫂站在一起,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姐姐呢!”

    笑着说了声“瞎说八道”,马氏回转来拉素苡,又叹了几回。阮氏一副把庶出子女视如己出的样子,把素苡从马氏手里接来,抚着素苡的手满目怜爱,但装的再像,素苡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给她和娘亲带来的伤害。

    阮氏笑着:“我是母亲。”

    素苡摇头,不是她不肯认,而是她太清楚了,这些年来庄子上仗势欺人折磨她们娘儿俩的丫头婆子,哪个不是仗着这位撑的腰?想起那婆子手里头细如牛毛的银针,和讲学先生几日便要往她手心里使劲拍的戒尺,素苡便直哆嗦,什么也都反应不过来了,只知道往后缩:“我,我更想要娘亲。”

    阮氏温言道:“岑姨娘是姨娘,而你是府里姐儿,是小主子!她亲自抚养你已是破例。苡姐儿,记着,你只能唤她姨娘,你是主、她是仆。来,苡姐儿,到母亲这儿来。”

    素苡冷静的瞪着她。两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杯递过来的下了毒的茶,要不是她娘俩一向谨慎,那夜娘亲和她一个都逃不了暴毙的结局!便是这个三夫人,她活了多少年,就受这个名头的压迫、折磨了多少年。

    笑里藏刀,说的便是这种人吧。

    忽然阮氏身边的嬷嬷看不下去了,不耐烦的前来拉她,素苡仿佛看见她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尖尖的,就好像之前那些丫头婆子拿来扎她的银针,她尖叫一声:“你们都不许过来!”

    眼瞧着素苡扑进岑姨娘的怀里,众人脸色更是肃然。火候到了,阮氏把脸一冷,她身边的胡嬷嬷便适时道:“苡姐儿方自庄子回来,性子还野着,奴浅见,若此时不规矩更待何时呢?现下罚一回长长记性,对姐儿往后好。”

    此时此刻该有眼泪,素苡这样想着呢,结果眼泪便毫无预兆的哗的落下来,岑姨娘心一疼,赶紧搂紧了小人儿,跪下道:“夫人!苡儿自小长在妾身边,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有的!这回言语冲撞夫人,实是苡儿年幼不省事,纯属无意之举,还望夫人念其年纪小,饶过她这一回!”

    “年幼方更应好生教导,”胡嬷嬷见阮氏不答,便顺着开口说下去,她的话,其实也就代表着阮氏的意思。她抬手对天一揖,道:“宫中贵妃娘娘当年如苡姐儿一般大时,都已由女师教导得当了一应闺范,而现如今,苡姐儿却还刚从庄子回京,还野着!这将来要是不好,那丢的可是整个三房的脸、沐府的脸、甚至是娘娘的脸!”

    “是。”阮氏一副不忍心罚却又不得不罚的痛心模样,拿帕子搁在眼睛底下假意拭了拭泪,她道:“胡嬷嬷说的不差,若将来不当丢了脸面,还该是我这个嫡母失了偏颇。”叹了口气,她作势揉了揉额角,又取绢按了按眼框,道:“今儿个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岑姨娘坐在廊上,背对着挨罚跪着的素苡,一个劲儿的抽噎不住。素苡本来就觉膝上疼痛难当,如针刺般,火辣辣的直钻进了心窝子里头去,按照以往经验,这时候她必定是要转移注意力以减轻痛感的,可是看岑姨娘的背影,消瘦的肩膀薄薄的影,脆弱的好像一触即溃,眼下一耸一耸的,朦朦胧胧间甚是凄然,却又有一种变态的美感。看娘亲哭,她也就不禁跟着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难受,膝盖上也疼的更厉害了。

    早就不是头回罚跪了,她还算是挺有经验的,但当着岑姨娘的面儿挨罚还是头一回,谁想到她这般看不得人哭,而她娘亲又这样爱哭。

    不过罚会儿跪,几个时辰咬牙捱一捱就过去了,原先在庄子上,教书先生和那些子丫头婆子,都是受了三夫人指使刻意为难她的,动辄打骂,罚跪都是轻的,那细针戳进皮肤里去才是最难忍的。她从来没跟岑姨娘诉苦,她怕看到娘亲难过,更怕看到娘亲自责。有什么好自责的呢?谁都生来便无奈、被迫,选择不了的出身决定了的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痛苦与磨难,而岑姨娘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就算能斗,天性里的善良也使她没办法狠下心去斗,心不够狠,那就是败了,不战而败。

    双腿跪的早没了知觉,只是仍旧因为疼痛而颇感四肢无力。背上的冷汗收了,却因为堂前风来来去去,吹的脊背冰凉。素苡挪到了下腿,一时间酥麻感和疼痛感一齐袭来,身体猛的一缩,她使劲儿咬了咬下唇——好久没挨罚了,竟都不习惯了。

    跪罚结束,还需进屋向阮氏请罪以示受教,又是再跪。阮氏自然也不会这样轻易的放过她,那地上的绒布毯子下头也不知放了什么豆子类的东西,使这漫长的折磨又更深上了一层,这样的训话又是许久。

    头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明明灭灭,身上发凉,寸寸肌肤皆觉震颤,果然是太久没挨罚了,这身子骨都差了。行完最后一叩拜礼后,由岑姨娘扶起来时,整个人眼前一黑一黑的都险些倒下去。被搀着迷迷糊糊走了好一段路,耳边嗡嗡响,好像是娘亲说了句什么,完全听不分明,紧接着不知是到了哪儿,脚下一个门槛儿一绊的一下子,人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屋子里了。天色已晚,略低矮的阁中,一盏烛灯明灭。蜡烛是短的,一般是主子们用废了赐给下人们屋里用的。屋子朝西,阴暗且潮湿,地处韩府里最差之地界,比下人们的廊房还不如。

    岑姨娘端了盆清水浸了毛巾,细细素苡跪得青紫的膝盖擦拭。眼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了,啪嗒啪嗒的就往底下掉。素苡嘴唇依然是青白的颜色,脸色亦是如白纸一般,方才醒转过来,竟一时连口热水也没的喝,还是岑姨娘自行去打了水烧沸了来,这日子,还不如庄子上过得爽快。

    素苡想着便觉鼻尖酸麻,膝盖上又痛,却又不能出声再引岑姨娘伤心,便只得忍着,拼命翻着眼睛向上看,但饶是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滚烫泪水。她自己其实不苦,苦的是娘亲,素苡打小生下来除了娘亲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吃点儿苦就是命。可娘亲不一样,她再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就算庶出也是好身份,不该嫁给韩修只是个妾室身份,嫡姐丢脸为何要连累上娘亲?为何让好好一个闺秀在深宅大院里做姨娘这半个奴才,浮浮沉沉,最后抱着女儿被一同赶去庄子上,时不时还要挨人鞭子,犁一犁地?

    她静静看着岑姨娘忙碌,忽然默默伸了手背狠命抹了一把眼睛,嘴唇微张,却久久未语,嘴唇颤了半天她才开口道:“苡儿今日失仪,连累阿娘了。”

    岑姨娘摇头:“不,苡儿本没有错,错都在娘罢了。”

    素苡低下头去,不说话。

    岑姨娘为素苡擦好了双膝,又浸了热水敷着,她问道:“苡儿,你知不知道阮氏的身份?”

    素苡愣了下,抬头看着岑姨娘良久,不知其意。岑姨娘又重复了一遍,逼她回答,她方不情不愿答道:“阮氏的身份,是韩府的三夫人,阮将军的独女,掌上明珠。”

    “那三夫人又是谁?”

    素苡已经明白岑姨娘所指,抿了抿唇拒绝回答:“娘……”奈何岑姨娘揪着她的袖子,坚定的说着“告诉我”,不答不成:“三夫人是父亲正妻。”

    最后一步:“那娘亲呢?”

    任谁再好的脾气,也容不得自己的娘亲被人亵渎啊!更何况抛出这些个问题的就是娘亲自己!娘亲这是干什么!不放过她这个女儿还不放过自己吗!猛地抬头,素苡梗着脖子,连声音都粗大了:“娘亲就是我的娘亲啊!亲生亲养的娘亲!”

    “你的娘亲还是你父亲的妾!”

    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却不遂人愿的清晰入耳,素苡眼眶瞬间便红了,她哀哀戚戚的抹着眼泪,沉默着一言不发。岑姨娘取了绢布按了按眼角:“苡儿,你要明白,嫡庶有别,尊卑有序,现在我们回来了,有些事情就必须要面对。娘亲知道苡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也聪明,但是勾心斗角这种事情你没有面对过,吃些亏必然……娘亲心疼!可,莫说往后,就是现在娘亲都护不了你,你要学会自己去面对,才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活的好。”她低头看着素苡,忽又伸出手来,将女儿鬓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素苡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是,苡儿今天做的不好,娘亲罚苡儿吧。”

    岑姨娘摇了摇头:“不,苡儿今天很好。至于三夫人,她本就欲要罚你,给你个下马威。今儿是头一天不宜重罚,要是今儿你不出错,以后她整日寻你岔子,罚的更狠,反倒不好。”

    门外有丫鬟来传:“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岑姨娘随即抬头:“知道了!”她缓缓起身,看了看一旁眼中仍有泪光闪烁的素苡,怪只怪自己无能,而现在九年未见,她不敢保证老爷还会眷顾于她,而宠爱不再,对于一个妾室而言是多么可怕与残酷。

    韩修踏进阴湿的小屋时,确是微蹙了眉的,素苡虽是庶女,但怎说也是他的血脉,既是他允准了素苡随岑姨娘一处住,阮氏让她住在此等地界,便是拂了他的面子。他也知阮氏心思,九年前是如此,现如今亦如是,阮氏厌着岑姨娘,并时不时的就要使些小绊子,这些,其实只要不碍着他,他便也是懒怠的管的。彼时岑姨娘已然出了来对他见礼:“老爷。”

    他扶了她起来,眼中似有柔情,道:“锦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岑姨娘面上微绯,低头轻声道:“妾身当年任性,非要陪着苡儿去庄子上。与老爷一别近十年,妾身都怕老爷要忘了妾了呢。”

    韩修将岑姨娘拉入怀中,柔声道:“怎么会。”他温柔的笑着,拉着岑姨娘到坐榻处同坐下,作不经意似的问道:“锦儿,我下了朝回来去问亦儿功课,听旁的议论闲话,说婧娴头回见你们,便重罚了苡儿?”

    岑姨娘瞧着这来的速度便已知韩修多半是为此而来,心里也多有准备,韩修不爱女人哭哭啼啼,故,她很快便整理了情绪,平静道:“此事不假,苡儿年纪小,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又只跟着妾身一人,认生的紧,乍一瞧见夫人如此盛情多少害怕,违了应有的礼数......夫人说,苡儿这年纪,该立立规矩。”

    韩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还是一如既往,温婉贤淑,遇着事了也从不闹。”

    岑姨娘笑了笑随着韩修在小桌旁坐下:“‘温婉贤淑’这四个字妾身可不敢当!妾身只不过想着,老爷是个透彻的明白人,什么肯定都比妾身这,一介没见识的女流之辈要看的清楚!所以,妾身只需道来即可,哭闹一类都是小孩子做的事,妾身都三十好几了!再哭哭啼啼的,岂不还要叫哥儿姐儿们笑话!”

    “是了,”韩修点点头:“这一点上,世上除了锦儿,再无他人合我心意!三十好几了又如何,我比你还大十岁!你嫌自己老了,那我岂不是老头子?”他叹了口气道:“至于今日之事,婧娴她啊,教女一向严厉!你瞧着霜儿,方出嫁一年,便已熟练执掌府中中馈,也是婧娴教女严厉的成效。虽然说,对苡儿来说是罚的重了,但,婧娴气的时候难免有失分寸,耳根子又软,她身边那个胡嬷嬷是老人了你也知道,跋扈些难免,回头我叫婧娴定要狠下心说一说!”

    岑姨娘低眉不语。不错,胡嬷嬷是原先老太太身边的人,又得幸服侍过宜贵妃,虽是奴才,在府中实则已是半个主子,这回事情就算账赖在胡嬷嬷头上,她不能也不能追究,不能追究不说还得好言好语,毕竟这后院可是老夫人的天下,传到跟前再扇扇风,可落不着她们的好。心底寒了一片,不论是九年前还是九年后,韩修都是一点儿没变,朝堂上指点江山,战场上杀伐果决,回家后还不够,把家当军队整治,家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手底下毫无关系的兵,阮氏是帐下亲兵,而她和苡儿,就是最不受喜爱的兵。

    “胡嬷嬷是母亲拨给婧娴的人,又是贵妃原先在府时候的侍仆,娘娘和母亲都是严苛守礼的人,所以也难怪,锦儿明事理,自然明白则个。”

    心下几欲溢出的酸涩倒流,岑姨娘握着的双手指甲几泛了白,但面上却转而笑言:“是!当年妾身入府,娘娘方入宫去,仆从们几乎带走了大半,唯剩下的几个,老太太偏心,也没予妾身一个!”

    “锦儿太贪心!”韩修摇头:“瞧瞧!有我偏心着还不够,还要母亲也偏心于你?”他笑着起身,刮了刮岑姨娘的鼻尖儿:“得嘞!也就我偏心你到这般。你歇着,我去瞧瞧苡儿。”

    岑姨娘点了点头,但还是起身引路:“苡儿受了点罪,有些小脾气——到底是给妾纵的,还请老爷莫要怪罪才是。”

    “无妨,小孩子家,小脾气有点也难免。原先霜儿如她一般大时,也时常和我闹脾气呢。”

    “不错,”岑姨娘点点头:“妾还记得苡儿出生的时候,霜姐儿也是苡儿这般年纪,那天除夕家宴刚过,霜姐儿瞧着宴饮新奇,闹着要老爷陪她下棋!到一半时妾身破了水,遣人请老爷来瞧,哎呦呦!霜姐儿可是好脾气!非截着要老爷下完了才放人!霜姐儿一向温温和和的,那回难得耍小孩子脾性,有趣极了!”

    提及韩若霜,韩修的眼中便多了些许慈爱,他“唔”了一声笑道:“那时候的霜丫头可真是蛮横,好不讲理的!”

    素苡得了岑姨娘示意,打了帘子自里屋出来屈膝见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苡儿?”韩修愣了愣:“都这么大了……和那时候的霜儿一般年纪,就是瘦小了些,怕是底下人拜高踩低的,让你受苦了吧!”

    素苡抿唇摇了摇头:“还好,难得父亲记挂,这些年不过饭菜清淡,更多的,还是想见父亲不得罢了。”

    韩修笑了:“苡儿嘴倒甜,比你这不开窍的娘亲甜!”

    “苡儿其实像爹爹些,”岑姨娘打量了番父女俩,开口道:“真真儿的!长的像不说,或许这嘴甜也像!”

    “那是!”韩修拉着素苡来坐:“我女儿!自然像我!”

    素苡亦笑着落座,起坐行动难免拉动双膝伤处,素苡不禁微咧了咧嘴,落进韩修眼里,想着这与自己相像的女儿吃苦,韩修也多少心疼:“膝上还疼吗?”

    “回父亲的话,疼的。”素苡老老实实回答。

    “唔。”韩修点了点头:“府上规矩大,不比庄子自由,老太太和婧娴呢,又是严厉的主儿,小心着些就好。”素苡点了点头,默不做声。

    时候差不多了。韩修屈指,在桌子上假作无聊敲了一阵,不一会儿门外便侍女传话进来:“老爷,亦哥儿遣人来寻您说要同您交功课呢。”

    “哎哟!一时着急,我倒是忘了这茬!每月这时查亦儿的功课……”韩修低头靠近岑姨娘,双手抚上岑姨娘的面颊,一派柔柔温存:“白日里忙,我晚上再来看你,”他凑近她耳边,笑着小声道:“到时候苡儿睡了,我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岑姨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苡儿不在又怎的?”她指了指肚子:“这里头还有个捣蛋的竖着耳朵偷听呢!”

    韩修叹了口气:“也是,那就只有等等,等他出来……还有几个月?”

    “怀胎十月,就是瓜刚熟也得九个月到时候,至少还得半年。”岑姨娘道:“哦对了,老爷快去吧,亦哥儿用功是好事,老爷可别为了和妾身多这几句话说说教亦哥儿好等,到时候就该是妾身的错儿了。”

    韩修点了点头,在她额上匆匆落下一吻,便挑帘出去了。

    直待人去半刻,岑姨娘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哪门子的功课?才说的从那处来,又到那处去?不过寻个由头想走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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